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吴良友踩着自己的影子快步走着,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冉德衡小跑着跟在后面,公文包带子滑到了手肘处,他却顾不上整理,只顾着低声汇报:
“检察院那边,方局长和姚斌昨儿晚上请公诉科的人吃了饭,每人塞了两条烟,还送了购物卡。”
吴良友没回头,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就他们俩那点道行,跟的驴子似的,松不得缰绳,不盯紧点不行!”
他在楼梯拐角停下,转身盯着冉德衡,“你记着,检察院那帮人,表面跟你称兄道弟,真到了法庭上,个个都是铁石心肠。
上次李检说他小舅子想搞个石料厂,这事你跟进了没?”
冉德衡连忙点头:“跟进了,吴局。石料厂的选址报告我让矿管股加急弄了,就差您签字了。”
他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你看,这是初步方案,选在城郊那块荒坡,离居民区远,报批应该没问题。”
吴良友接过文件,草草扫了两眼,突然把文件拍在冉德衡胸口:“荒坡?那地方下面有煤矿采空区,出了事谁担责任?”
他压低声音,“让他们把厂址往东挪两公里,占那块林地 —— 反正林业局那边我打过招呼了,补办个采伐证的事。”
冉德衡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地笑了:“还是吴局考虑得周全。”
他把文件塞回包里,又想起一事,“对了,冉检察长昨天又打电话,说他妹夫和舅子那两个土地证,徐严那边还卡着没办呢。”
“卡着?” 吴良友眉头一皱,电梯门正好打开,他走进去按了 “1” 楼键,“徐严那小子就是死脑筋!跟他说过多少次,特事特办!冉检现在帮我们盯着余文国的案子,这点小事办不好,以后还怎么打交道?”
电梯下行时,镜面映出吴良友阴鸷的脸。
他想起上午杨庆伟说的 “警示教育”,心里冷笑一声 —— 真要查起来,局里手脚不干净的何止余文国一个?
他从口袋里摸出薄荷糖,丢进嘴里嚼着,试图压下胃里的反酸。
办公楼前的停车场空荡荡的,只有几辆老旧的公车停在树荫下。
吴良友没看到自己的黑色帕萨特,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时,办公室主任林少虎抱着一摞文件走出来,看见吴良友,连忙放下文件打招呼:“吴局,您这是要出去?”
“小李呢?” 吴良友没接话,目光在停车场扫来扫去。
林少虎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小李…… 小李电话打不通,我也在找他。刚才方志高副局长要车去国土所,也没找到人。”
“找不到人?” 吴良友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当的?连个司机都管不住!马上让他滚到门口来,我有急事!”
他越说越气,想起早上向先汉那通电话,还有任华章的拒绝,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养你们这帮人有什么用?吃干饭的吗!”
林少虎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昨晚值班到深夜,今早又忙着处理文件,确实没顾上联系小李。
但吴良友劈头盖脸的指责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他低声解释:“吴局,小李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 吴良友打断他,“我现在就要车,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气冲冲地走向大门,留下林少虎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的文件散落了一地。
林少虎蹲下身捡文件,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他想起三年前从县政府办公室调来时,吴良友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林啊,好好干,以后局里的事少不了你操心。”
可现在,这位老领导却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他身上。
他掏出手机,第 N 次拨打小李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喂,林主任?” 小李的声音带着睡意和杂音,“我在水湾镇呢。”
“水湾镇?你跑那去干嘛?” 林少虎提高了音量。
“吴局昨晚跟我说的啊,” 小李显得有些委屈,“他说家里洋芋吃完了,让我来他老家拉点,说是老家的洋芋吃起来面。我连夜就来了,太累了,手机没电了刚充上……”
林少虎挂了电话,深深吸了口气。
他走到大门外,吴良友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吴局,小李他……”
“他在哪?让他马上滚回来!” 吴良友厉声打断。
“小李去你老家拉洋芋了,” 林少虎尽量让语气平和,“你昨晚跟他说的,说是家里没洋芋了……”
吴良友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怒气消散了些,甚至挤出一丝尴尬的笑:“你看我这记性,事情一多就忘了。”
他拍了拍林少虎的肩膀,“刚才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我这臭脾气,你知道的。”
林少虎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吴良友转身走向值班室:“给我叫辆出租车,去聚福楼。”
他顿了顿,回头对林少虎说:“下午有个会议纪要,你抓紧弄出来,晚上我要审。”
看着吴良友钻进出租车的背影,林少虎靠在墙上,感到一阵疲惫。
他想起妻子早上打来的电话,说父亲住院需要押金,可他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到账。而刚才,吴良友为了两筐洋芋,差点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聚福楼的包厢里,雷院长正剔着牙,看见吴良友进来,连忙招呼:“吴局,就等你了,快坐快坐!”
桌上的残羹冷炙还没撤,几个法院的庭长醉眼惺忪地靠在椅背上,看见吴良友,纷纷举杯:“吴局,喝一杯,喝一杯!”
吴良友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我下午还有事。” 他从包里拿出两条烟,递给雷院长,“雷院长,一点小意思,感谢您昨天的指点。”
雷院长接过烟,掂量了一下:“吴局太客气了。跟你说个事,”
他把吴良友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余文国的案子,我跟刑庭张庭长打过招呼了。
但有个事得你配合 —— 案卷里缺少一份关键的评估报告,你看能不能……”
“明白,明白!” 吴良友连连点头,“评估报告的事我马上安排,保证明天就送到法院。”
他把雷院长拉到无人处,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塞到雷院长手里,“这是辛苦费,您跟张庭长说一声,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雷院长推了推:“吴局,这就见外了……”
但手却很诚实地把钱收了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
事不宜迟,你尽快把报告送来,我好跟张庭长‘依法’沟通。”
从聚福楼出来,吴良友感到一阵轻松。
他掏出手机,给冉德衡打电话:“德衡,你马上找家评估公司,给余文国那批土地做个评估报告。价格嘛…… 你懂的,往低了做,但要做得像真的。”
“好的,吴局,我马上办。” 冉德衡的声音透着干练。
挂了电话,吴良友拦了辆出租车。
车子驶过商业街时,他看见向先汉站在一家五金店门口打电话,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想起上午对向先汉的怒吼,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 毕竟向先汉是老朋友,两人也走得近。
但转念一想,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坏了大事。
下午三点,吴良友刚回到办公室,徐严就敲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两本红色的土地证。“吴局,冉检察长那两个证办好了,您看……”
吴良友接过证,翻了翻:“办好了就给人家送去,磨磨蹭蹭的。”
徐严没动,反而往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吴局,这证…… 没有审批资料,也没有领导签字,就这么给了,万一以后……”
“以后什么以后!” 吴良友把证摔在桌上,“我让你办你就办,哪那么多废话!现在我还是局长,出了事我担着!”
他想起雷院长说的 “依法办案”,心里一阵烦躁,“冉检现在帮我们忙,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想让我在他面前丢脸吗?”
徐严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吴良友打断了:“你是不是不想干这个股长了?不想干趁早说!”
徐严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知道吴良友现在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
但作为地籍股长,他清楚这两本证意味着什么 —— 集体土地转国有,还免了出让金,这在政策上是绝对不允许的,一旦被查出来,就是严重的违纪违法。
徐严走后,吴良友坐在椅子上,盯着桌上的土地证,心里也有些不安。
他拿起其中一本,着封面上的国徽,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想起杨庆伟说的 “警示教育”,想起任华章说的 “司法干预通知”,这些话语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就在这时,林少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印章登记簿:“吴局,这两个证没有审批资料,按规定不能盖章。”
吴良友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林少虎,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印章是单位的,我让你盖你就得盖!”
他想起去年去省厅报项目时,林少虎曾向纪检组反映印章使用不规范的问题,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去年我把印章带走几天,就听说你在背后说怪话,是不是?”
林少虎愣了一下,随即感到一阵心寒:“吴局,我没有说怪话。我只是觉得,印章使用应该按规定存档,这是为了工作负责。”
“负责?你负得起什么责!” 吴良友猛地站起来,手指几乎戳到林少虎的鼻子,“我看你就是不想干这个主任了!不想干趁早滚蛋,有的是人想干!”
林少虎看着吴良友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低着架子从县政府办公室调到县国土局三年,从没想过自己尊重的领导会变得这样不通情理。
他深吸一口气,把登记簿放在桌上:“吴局,制度是你定的,现在你又不按制度来。如果你觉得我不适合管印章,你可以换人。这个办公室主任,我早就不想干了!”
说完,他转身走出办公室,留下吴良友一个人在屋里气得浑身发抖。
吴良友抓起桌上的土地证,想扔出去,却又忍住了。
他知道,现在不是跟林少虎置气的时候,余文国的案子还等着他去周旋。
晚上十点,吴良友的手机响了,是冉德衡。“吴局,评估报告弄好了,您看看?”
“在哪?”
“在‘金海岸’KTV,我让他们送过来?”
“不用,我马上到。”
金海岸的包厢里灯光昏暗,震耳欲聋的音乐敲打着耳膜。
冉德衡坐在沙发上,身边陪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孩。
看见吴良友进来,他连忙挥退女孩,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吴局,您看,评估价压到了市场价格的 60%,理由是‘区位劣势,开发难度大’。”
吴良友接过报告,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做得不错。”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冉德衡,“这是给评估公司的‘辛苦费’,你明天给他们送去。”
冉德衡接过来,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吴局放心,保证办得妥妥的。”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个事,李检那边又催了,他老婆想做我们系统的车辆保险,他弟弟的砂厂也等着办证呢。”
吴良友揉了揉太阳穴,骂了一句:“真是把我们当唐僧肉了!”
但他还是说:“保险的事,你跟财务室打个招呼,让他老婆去找袁股长。砂厂的事,你让矿管股先把手续办着,缺什么材料以后再补。另外,你重新找人刻个行政公章,我们有事也好方便一些,免得林少虎拿起鸡毛当令箭。”
“好的,吴局。”
从金海岸出来,己是凌晨一点。吴良友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他想起妻子刚才发来的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母亲的药快没了。
他回复:“忙完这阵就回。”
车子驶过县医院时,他看见住院部的灯光星星点点。
他想起林少虎早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但很快,这种愧疚就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
在余文国的事情解决之前,他不能有任何心软,否则不仅救不了余文国,自己也会搭进去。
回到家,妻子己经睡着了。
吴良友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打开保险柜,把评估报告和土地证锁了进去。
他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寂静的街道,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自毁,更不知道这张用金钱和关系织成的网,最终会网住谁。
抽屉里,余文国媳妇塞给他的那张纸条还在,上面孩子的中考考场和时间清晰可见。
吴良友拿起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他知道,从他决定插手这件事开始,有些东西就己经回不去了。
而那两本违规办理的土地证,就像两颗埋在他脚下的地雷,随时可能爆炸。
窗外,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吴良友拉上窗帘,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的风雨。但他心里清楚,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他掏出手机,给冉德衡发了条短信:“明天一早,把砂厂的手续送到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