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先汉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敲出细碎的节奏，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极了监狱里的铁栅栏。
马跃东推门时带进来的冷风卷着几片梧桐叶，落在 "招财进宝" 的翡翠摆件上，他盯着那抹绿意，突然想起吴良友送摆件时说的话："老向，这玉白菜得摆在财位，镇得住财气，也镇得住邪气。"
"向总，" 马跃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的羽绒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刚从孙秘书长那儿得到消息，郭副书记下周要去杨柳镇考察文旅项目。"
向先汉的眼皮跳了跳："杨柳镇？" 那里可是吴良友的 "责任田"，上个月刚闹出征地纠纷。
马跃东凑近办公桌，指尖在电脑屏幕上划动，卫星地图上闪烁的红点像一串猩红的标点："您看，这是宏达去年拍下的地块，正好在郭副书记规划的 ' 康养路线 ' 上。" 他突然压低声音，"孙秘书长暗示，郭副书记对 ' 风水宝地 ' 的兴趣比对项目本身还大。"
向先汉摸出雪茄，却没点燃，任由烟身在指间转动："风水宝地......" 他想起吴良友常挂在嘴边的 "帽子底下有人好做官"，这顶 "帽子" 他戴了十年，如今看来，该换个人戴戴了。
"向总，" 马跃东从公文包里掏出份文件，"这是新拟的合作方案，我们可以用 ' 文旅配套 ' 的名义申请用地指标，郭副书记那边......"
"等等，" 向先汉突然打断，"吴良友最近在搞什么？"
"还能搞什么？" 马跃东冷笑一声，"听说 ' 两路 ' 征地的事让他焦头烂额，省厅的土地例行督察组下周就到，他现在见着上访群众比见着亲爹还怕。"
雪茄在指间 "啪" 地折断，向先汉望着窗外的雪景，想起荒草坪项目验收那天，吴良友站在推土机前对他说："老向，这事要是办砸了，咱俩都得脱层皮。" 如今看来，该脱层皮的人，恐怕另有其人了。
吴良友的车在杨柳镇集市口被堵了二十分钟，车窗外的叫卖声像团乱麻，裹着炸油条的香气和牲畜的骚味往车里钻。
此刻，万璐和李天宁的新婚妻子糜素雅正在“鬼姥姥小吃店”过早，余文国眼尖，老远就看见了身穿水红色羽绒服的万璐，忙让司机小李停车，边往手上哈气边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过去。
“哟，余队长，稀客稀客！什么时候来的？”万璐一边站起来，一边问道。余文国正准备回答，糜素雅端着面条过来问道：“哟，看来是个熟人啦，请问帅哥想吃点什么？”
余文国客气道：“我吃过了，是想问问王所长今天在不在所里。”
万璐说：“他呀，一清早就被许书记叫走了，说是为绕镇公路的事到现场看看。”
余文国“哦”了一声，“你帮忙联系一下，就说吴局长有急事找他，看他能不能抽空回来一下。”
“领导的事情我一般不过问，我也没他电话，你们还是自己问吧。”听到吴局长三个字，万璐的脸色便暗了下来。
余文国知道再说多余，便回身走了。他一路走一路想，看来万璐对吴局长的意见还不小呢。
吴良友默默地坐在车内，对眼前发生的事并不特别在意。听余文国上车讲了情况，他说：“算了，既然找不到人，我们就改日再来。”
车没走时，万璐有些赌气，待车真正走了，却又有些怅然。糜素雅看出了一丝端倪，故意笑道：“是不是没有看见你们局长有些失望呀？”
“失望？有什么好失望的！”
糜素雅没好气地说：“谁不知道你们那点破事？现在这事多了，有必要隐瞒吗？”
“我和他真没什么，你别听人瞎说！”万璐话没说完脸就红了。
糜素雅哈哈一笑，故意气道：“要说你们吴局长还真不错，有权有地位，长得也不赖。现在的女孩不都喜欢周杰伦这款的吗？别看眼睛小，就是有魅力！如果有机会我还想结交一下吴局长呢。”
万璐感到好笑，心说这吴良友黑心烂肠的，没想到还挺有女人缘。她看了糜素雅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呀，结婚三天就水性扬花了，你就不怕李天宁收拾你？”
“我看你是有些吃醋了吧？哈哈哈哈！”
万璐摇摇头：“我吃什么醋？我是觉得结交这种人不值，我是怕你上当受骗。”说完站了起来。
糜素雅做了个鬼脸，跟在后面笑道：“哟，怎么说着说着就生气啦？璐姐，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吧？好，我这就给吴局长打电话，说有人想他了。”说完便故意摆弄起手机来。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万璐躲开她的目光，自顾上前走了。
见万璐言不由衷，糜素雅以为她是闹着玩的，嘿嘿一乐，玩世不恭地哼了一声，真的背地里给吴良友发起短信来……
话说小车到了中途，吴良友和余文国谈到了局机关的人员结构。
吴良友说：“自从乡镇配合改革以来，局机关几年没有进人，工作都推不开了，我这局长都快成光杆司令了，如果多有几个聂茂华这样的年轻人就好了。”
余文国一听，很羡慕地说：“你对聂茂华真是没得说！”
吴良友笑笑：：“人都是感情动物，再说了，这家伙人不错，像个搞事的样子。虽然不太成熟，但是可塑性大。就说督查工作吧，哪怕呕了不少气，还是干得有声有色。像这种人你说我们党组不撑腰谁给他撑腰？”
余文国说：“是啊，现在系统里有能力的年轻干部不多了，你得好好培养培养他，以后也好给你当个接班人。”
吴良友说：“这事你到是提醒我了，我听任书记讲，最近县里准备成立县地质灾害防治中心，给国土局一个事业单位编制，地灾中心主任低职高配，享受副科级待遇，首接进班子，我想把他推上去，以后就分管地质灾害防治和矿产资源管理，也早点把刘猛解脱出来，让他重点抓一抓干部管理和党风廉政建设，你觉得这个思路怎样？”
“好是好，不过聂茂华这几年得罪的人不少，一说重用，下面一定又会 ‘嗡嗡嗡’的起杂音。”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担心的也正是这点，所以你还要在背后多帮忙做一做那些所长和中层干部的工作，要有一个正确的舆论导向。有了这个导向，我们就掌握了主动权。”
“你说的事我会放在心上，我认为要把这事完全搞稳妥，最好还是先在党组成员中统一思想，这些人的思想通了，中层干部的工作也就好做了。”
正说话间，吴良友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糜素雅发来的短信，就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你来如风、去如风，可否知道有人为你茶饭不思想得疯？”
突然看见这条短信，想到糜素雅秋水伊人的样子，吴良友止不住心中一阵狂跳。他觉得在流动的风里，似乎正有无数的秘密和自己擦肩而过。
稍作冷静，想到自己同糜素雅并无什么交情，怕是恶作剧，便回道：“谁想我还茶饭不思想得疯啊？你不会是发错人了吧？”
没想到糜素雅发来一个憨笑的表情后又说道：“局长啊，有人想见你，你却不下车，好让人失望哟。”
吴良友不知道糜素雅指的另有其人，还以为她对自己动了春心，一时激动不己。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冰肌玉骨的人儿正一往深情地看着自己，眼里充满了渴望，充满了思念。
他的心里禁不住燃起了一团火。他抖动手指，立刻给她回了短信：“你呀，就是个折磨人的小妖精！”
没想到一会儿短信又来了：“西游记告诉我们，有背景的妖精都被领导救走了，而没背景的妖精都让孙猴子一棍子打死了……”
吴良友禁不住大笑起来：“好，你等着，我很快就来救你，也让你少挨一些孙猴子的棍子！”他生怕糜素雅不懂他一语双关的意思，还故意把“棍子”上面加了个引号。
回过短信，想到眼前一摊子事，他突然开口，"文国，你说方志高这人......"
"能力是有的，" 余文国斟酌着措辞，"就是太爱 ' 唱高调 '，上次市局来调研，他把 ' 可能解决 ' 说成 ' 彻底解决 '，结果......"
"结果老百姓堵到市局门口。" 吴良友替他说完，指尖敲了敲车窗，"基层工作最忌 ' 吹牛皮 '，你回头跟他说，要是再把 ' 研究研究 ' 当' 万能药 '，迟早得吃 ' 哑巴亏 '。"
余文国心里一凛。"唱高调"" 吹牛皮 ""万能药" 都是局里私下对方志高的评价，吴良友此刻旧事重提，显然是对他处理上访的效率不满。车窗外，方志高正在和几个村民争执，手臂挥舞的幅度很大，像在表演皮影戏。
手机又震，这次是王菊花发来的微信："晚上回家吃饭吗？熬了你爱喝的莲藕汤。" 吴良友看着屏幕上的家常菜照片，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她站在玄关处欲言又止的样子 —— 她肯定听说了 "两路" 征地的事，却什么都没问。
"小李，" 他突然说，"绕到镇政府侧门，从食堂后面进去。"
余文国愣了愣："吴局，正面进去更能体现......"
"体现什么？" 吴良友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耐烦，"体现我不怕上访？别傻了，真被老百姓围了，明天全县的人都知道国土局无能。"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逐渐远离的人群，"基层工作讲究个' 虚实结合 '，该露脸时露脸，该躲的时候......"
话没说完，车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两侧的民房墙面上还贴着去年的拆迁公告，"拆" 字上的红圈被雨水泡得发涨，像一个个流血的伤口。
杨柳镇国土所的会议室里，空调发出老旧的嗡鸣，吴良友的保温杯在桌面上投下椭圆形的阴影，像块沉重的墓碑。
刚调来的副所长史小路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丰源矿业的探矿申请里夹着张温泉山庄的 VIP 卡，白金卡面上印着 "仅供贵宾"。
"小路，" 吴良友的声音打破沉默，"你对这个项目是怎么想的？"
史小路抬头，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窗外的雪光映在吴良友脸上，让他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皮影戏人偶 —— 那些涂着油彩的脸，永远带着程式化的微笑。
"矿权范围和基本农田重叠，" 他翻开图纸，指尖划过泛黄的耕地红线，"按规定，得先做 ' 土地性质变更 '，但这需要省级审批，周期至少半年。"
"半年？" 吴良友挑眉，"尚总那边等着开工，县领导也盯着这个项目，说是什么 ' 乡村振兴示范工程 '。" 他突然放软语气，"小路啊，你是我外甥，咱们做工作要学会 ' 灵活变通 '，有些事不必太较真。"
"可是舅舅......"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吴良友摆了摆手，"原则性强是好事，但也要分场合。"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停着的丰源矿业皮卡，"尚洪俊是县里的纳税大户，真要卡着不批，以后局里的经费怎么问政府要？."
史小路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局里经费紧张，上个月连打印机墨盒都得省着用。但他更清楚，那块基本农田是杨柳镇最后的 "口粮田"，去年的卫星图斑显示，全镇耕地面积己经比五年前减少了 23%。
"这样吧，" 吴良友转身时换上亲切的笑，"你先按 ' 特事特办 ' 走流程，有什么问题我来扛。" 他拍了拍史小路的肩膀，后者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所长王二雄探进头来："吴局，尚总在楼下等着，说想请您 ' 喝茶 '。"
"知道了，" 吴良友整理着领带，"你先陪小路把申请材料过一遍，务必 ' 加急办 '。" 他特意加重了 "加急办" 三个字，目光扫过史小路紧抿的嘴唇，心里突然涌起一丝不耐烦 ——真是外甥多像舅，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像年轻时的自己，愣头青一个。
向先汉站在郭副书记家门外，雕花木门上的铜环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一只微睁的眼。他抬手叩门，三长两短的节奏里藏着马跃东教的暗语，掌心的冷汗把袖口都洇湿了。
开门的是施美琴，真丝睡袍的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耳垂上的珍珠耳钉随动作轻晃，让向先汉想起王菊花的翡翠镯子 —— 那镯子他花了十八万，如今看来，和眼前的珠光比起来，不过是块粗劣的石头。
"向总，" 施美琴的声音像浸了蜜，"快进来，老郭刚回来。"
客厅里飘着沉香的味道，郭副书记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向先汉注意到他无名指上戴着枚翡翠戒指，质地通透，少说值七位数。
"向总搞地产多年，" 郭副书记的声音很慢，像在熬一碗老汤，"听说对文旅项目很有想法？"
"都是些不成熟的思路，" 向先汉递上文件，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厚茧 —— 那是常年握高尔夫球杆的痕迹，"主要是想响应政府 ' 绿水青山 ' 的号召，给老百姓做点实事。"
"绿水青山好啊，" 郭副书记翻开文件，目光在 "康养基地" 西个字上停留，"但也要变成 ' 金山银山 ' 才行。向总这块地......" 他突然抬头，目光如刀，"听说和国土局有点纠纷？"
向先汉心里一紧，面上却堆起笑："都是些小误会，吴局长那边......"
"吴局长是务实的干部，" 郭副书记打断他，佛珠在指间拨出清脆的响，"但有些时候，务实过头就会变成保守。向总觉得呢？"
这句话像颗棋子，落在棋盘的关键位置。向先汉突然意识到，郭副书记对吴良友的不满早己不是秘密，而他，恰好成了撬动这枚棋子的支点。
"郭书记说得对，"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时代在变，咱们做企业的要紧跟政策，做干部的......" 他故意顿了顿，"也得紧跟时代啊。"
施美琴端着茶盘进来时，正听见这句话。她轻轻放下茶杯，指尖在向先汉肩头上拂过："向总真是明白人，老郭就需要你这样的 ' 明白人 '。"
向先汉抬头，撞上施美琴意味深长的目光。窗外，雪又下起来了，路灯把雪花照成金色，像无数枚金币在飞舞。
夜幕深沉，吴良友的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仪表盘的蓝光映着他的脸，像具苍白的面具。余文国坐在副驾，偷偷瞥了眼后视镜 —— 吴良友正在看手机，屏幕幽蓝的光里，糜素雅的自拍忽明忽暗。
"吴局，" 他试探着开口，"史小路那边......"
"不用管他，" 吴良友的声音带着疲惫，"年轻人吃点亏就懂事了。"
余文国不再说话。车窗外，杨柳镇的灯光渐渐远去，化作几点模糊的星火。他想起白天在国土所看见的场景：史小路攥着那份探矿申请，指节发白，却始终没在 "经手人意见" 栏签字。
手机突然震动，是条匿名短信："吴局长好雅兴，' 鬼姥姥小吃店 ' 的姜茶可还合口味？"
吴良友的手指猛地收紧，手机差点掉在腿上。他迅速删掉短信，望向窗外，却只看见自己的倒影 —— 那张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警惕，像只随时准备逃窜的兽。
"小李，" 他突然说，"开快点。"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不知谁家的电视里传来京剧唱段，苍凉的调子穿透夜色："是非场中难进退，恩怨堆里怎容身......"
吴良友闭上眼，任由黑暗将自己淹没。他想起王菊花熬的莲藕汤，想起聂茂华固执的眼神，想起向先汉翡翠摆件上的细纹。
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旋转，最终拼成一幅模糊的画 —— 那是他刚参加工作时的照片，穿着洗得发白的制服，
站在国土所门前，身后的木牌上写着 "为人民服务"。
此刻，那块木牌早被换成了鎏金匾额，而他，也早己不是当年那个看见违法用地就攥紧拳头的年轻人了。
车在隧道里穿行，黑暗中，吴良友摸出茶杯，狠狠灌了一口，苦涩和味道滑过喉咙，漫过心头，他似乎己经毫无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