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方志高办公室的办公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吴良友盯着桌上摊开的征地进度表，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窗外的法国梧桐正飘着絮，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上午的县政府情况通报会上，他站在发言席上，面对台下数十双眼睛，声音还算平稳。
“我们国土局一定全力以赴，确保‘两路’征地拆迁工作按时完成。”
可话音刚落，脑海中就闪过金龙、杨柳两个乡镇国土所上报的寥寥数字，像几根刺扎在心头。
“局长，金龙镇国土所除了王强去做了两天实物调查，其他人基本没动。”
方志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位副手正襟危坐，手指捏着钢笔，笔尖在笔记本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吴良友猛地抬头，目光如炬：“什么叫基本没动？”
方志高喉头动了动，避开对方的视线：“听说... 大家都在复习考试，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机构改革。”
办公室里突然静得可怕。吴良友想起上个月局里流传的那份改革方案，说要整合部门、竞争上岗，心里不由得一沉。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几个职工正聚在花坛边聊天，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本《公共基础知识》。
“马上从各所抽调技术骨干，明天上午九点集中培训。”
吴良友转身时，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亲自带队，下午就去现场。”
方志高面露难色：“可是... 抽调人员的积极性不高，补偿标准还是几年前的...”
“你有什么想法？” 吴良友打断道。
“我拟了个方案，想提高下乡补助，考核时适当加分。” 方志高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本来想提请党组研究...”
“研究研究，天天研究！” 吴良友突然提高嗓门，震得窗台上的花盆轻轻晃动，“特殊时期就得用特殊办法，这事就按你的方案办，我来跟冉德衡和刘猛通气。要是下次推进会再挨批，我这个局长也不用当了！”
方志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看着吴良友因激动而泛红的脸，突然想起五年前自己转业分配到地方刚上任时，这位局长手把手教他写报告的情景。
此刻，对方眼中的严厉让他喉头一紧，只好连声应下。
就在这时，吴良友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刺耳的电流声，夹杂着几声模糊的 “喂喂”。
他皱眉看着屏幕上 “吴良新” 的名字，大声喊道：“信号太差，听不清！晚上回家再说！”
暮色如墨，渐渐浸染了城市的天际线。
吴良友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半凉的饭菜。
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弟弟吴良新风尘仆仆地闯进来，身上带着一股烟酒味。
“哥，我在向先汉那真是待不下去了。”
吴良新一屁股坐下，抓起茶杯灌了口水，“你说我堂堂国土局长的弟弟，在那却跟个打杂的似的，连工人都敢给我脸色看。”
吴良友放下筷子，眉头微蹙：“前几天你不是还说向总把你当兄弟吗？”
“别提了！” 吴良新拍着桌子，“就说那个工业园区项目，向总眼巴巴等着拿地，你倒好，让他去找廖启明。结果呢？廖启明那家伙摆足了架子，说什么开发公司的事他说了算，连你都插不上手！”
“他真这么说？” 吴良友的眼神瞬间冷下来，手指捏着筷子，关节发白。
“当然是真的！” 吴良新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哥，你可是一把手啊！现在这个人连副手都算不上，还敢骑到你头上了，这口气能忍？”
窗外的风突然刮起，将窗帘掀起一角。
吴良友看着弟弟脸上急切的表情，脑海中闪过廖启明每次汇报工作时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上个月局里研究项目分配，廖启明坚持要把城西地块留给开发公司，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看来，这里面确实有猫腻。
“你想让我怎么做？” 吴良友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吴良新眼睛一亮，往前探了探身子：“向总说了，只要能拿到那块地，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再说了，廖启明现在翅膀硬了，不换他，以后你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夹生气，而且你这位子能不能坐稳也值得怀疑。”
话音未落，吴良友突然站起身，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白酒，重重地搁在桌上。瓶塞被猛地拔开，酒香西溢。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灌下，喉结剧烈滚动。
“不换思想就换人。” 他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几分醉意，“明天我就召开党组会，廖启明的事... 该好好议议了。”
吴良新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站起身在冰箱里端出几个凉菜放到桌上，又伸手替哥哥斟满酒：“这才是我哥！放心，向总那边我去打招呼，只要事办成了，咱们兄弟俩没话说。”
“行了！” 吴良友打断他，“吃你的饭！”
夜更深了，月光透过纱窗洒在地板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吴良友躺在卧室床上，盯着天花板，耳边回响着弟弟离开前说的那句话：“廖启明说，开发公司的事他不点头，你说了也不算。”
他翻了个身，手摸到枕头下的那份文件 ——《关于深化国土资源管理体制改革的意见》。指尖着纸页，想起上周在市局开会时，领导反复强调的 “确保改革期间工作不断档”。现在征地工作停滞，职工人心浮动，廖启明又趁机坐大...
窗外传来一声狗吠，划破寂静的夜。
吴良友突然坐起身，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笔记本，沙沙地写起来。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有力的线条：“关于调整开发公司负责人的决定”。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国土局大楼时，吴良友己经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摆着两份文件：一份是方志高昨晚连夜赶制的征地人员补偿方案，另一份是他刚起草的人事调整决定。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方志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报表：“局长，抽调人员名单己经整理好了，林主任己经在通知了，今天下午就能开始培训。2点半的时候，你还是去讲几句，强调一下纪律，提点工作要求。”
吴良友点点头，目光落在对方眼下的青黑：“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下面工作不好做，真是辛苦你了。对了，廖启明那边，你让他上午十点来我办公室。”
方志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轻声应下。他转身时，注意到局长办公桌上那份文件的标题，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十点整，廖启明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这位开发公司的负责人穿着笔挺的西装，脸上带着惯有的微笑：“局长，您找我？”
“坐吧。” 吴良友指了指沙发，自己却站着，绕到窗前，“听说你对征地工作有想法？”
廖启明心里一紧，却依旧保持着笑容：“哪能呢？一切都按局里的安排来。”
“哦？” 吴良友突然转身，“那为什么有人说，开发公司的事你不点头，我这个局长说了也不算？”
空气瞬间凝固。廖启明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着吴良友眼中的寒光，突然意识到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局长，这是误会...” 他刚开口，就被打断。
“我不喜欢听误会。” 吴良友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人事调整建议，“从今天起，开发公司由方志高同志分管。你呢，先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怎么摆正位置。”
廖启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窗外的阳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照得他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亮。
“出去吧。” 吴良友挥了挥手，目光落在桌上的征地进度表上，“记住，特殊时期，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门轻轻关上的声音传来，吴良友重重地坐回椅子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拿起一看，是向先汉发来的短信：“吴局，晚上有空吗？想请您吃个饭，好好聊聊项目的事。”
他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按下回复键。
窗外，法国梧桐的絮还在飘，只是今天的风似乎格外强劲，将那些白色的绒毛卷上半空，又狠狠地摔在地上。
中午时分，食堂里人声鼎沸。方志高端着餐盘刚坐下，就有几个职工凑过来：“方局长，听说廖经理被停职了？”“听说这次征地补助提高了？”
他抬头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想起早上在局长办公室看到的那份文件，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几分。
“大家安心工作，局里不会亏待努力做事的人。” 他轻声说道，目光扫过食堂墙上 “为人民服务” 的标语，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与此同时，吴良友正在办公室里和冉德衡通电话：“老冉，这次征地非同小可，市局领导天天盯着呢。你那边务必配合方志高，别掉链子。”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放心吧，当年在乡里搞镇长的时候，书记那么强势，别人搞不拢我是搞拢了的，你还不知道我？不过局长啊，改革期间如果涉及人事调整，我建议还是谨慎点好，别让底下人说闲话。”
挂了电话，吴良友望着窗外的街景，想起早上廖启明离开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清楚，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征地工作、人事调整、项目分配，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下午三点，征地人员培训准时开始。方志高站在会议室讲台上，看着台下几十双眼睛，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主持会议时的紧张。
他翻开手中的方案，声音坚定：“从今天起，我们分成五个小组，每组由一名技术骨干带队，明天全部进驻现场。补助标准提高 30%，机构改革考核时，凡是参与了本次征地的，额外加 5 分，表现优秀的，另行考虑。”
话音未落，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方志高看到几个年轻职工眼中闪过惊喜，知道 “强心针” 起作用了。
他继续说道：“但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消极怠工，别怪局里不客气。”
散会后，王强留了下来：“方局长，金龙镇有些农户不好打交道，尤其是村东头的李大爷，去年就因为征地闹过...”
“我知道。” 方志高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先把政策讲透，该补偿的一分不少，不该拿的一分不给。”
暮色渐浓时，吴良友接到了廖启明的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声音：“局长，我想跟您解释一下...”
“不用了。” 吴良友打断道，“你好好休息，以后有的是时间谈。”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记住，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挂了电话，他看着办公桌上的全家福，妻子和儿子的笑容让他心中一暖。想起昨晚儿子问他什么时候能陪他去游乐园，他叹了口气，拿起外套走出办公室。
路过开发公司办公室时，他透过玻璃看到几个职工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看见他后立刻散开。
他没有停留，径首走向楼梯间，脑海中却闪过向先汉的短信。犹豫片刻，他掏出手机，回复：“今晚有事，改天吧。”
走出大楼，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两路” 建设的工地上，挖掘机正在轰鸣，扬起阵阵尘土。
他摸出一根烟点燃，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火光，突然想起刚参加工作时，老局长对他说的话：“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咱们手里握的，不是权力，是责任。”
烟头在暮色中明明灭灭，他踩灭烟头，掏出手机给方志高发了条消息：“今晚去看看廖启明，别让他思想上有负担。”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亮着，桌上摆着热好的饭菜。吴良新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忙站起来：“哥，向总说...”
“吃饭。” 吴良友打断他，径首走向餐桌。弟弟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
夜里，吴良友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怎么也睡不着。
他起身走到书房，打开电脑，调出 “两路” 征地的电子地图。鼠标在金龙镇和杨柳镇的区域来回移动，最后停在一片农田上。
那里，有他当年下乡时住过的小屋，有一位总给他送鸡蛋的李大妈。
他点开文件夹，看着最新的征地补偿标准，喃喃自语：“可不能亏了老百姓啊。”
凌晨时分，他终于合上电脑，走进卧室。黑暗中，妻子翻了个身，轻轻说道：“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中渐渐有了主意。明天，他要亲自去一趟金龙镇，见见那些农户，听听他们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