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涟漪尚未平复，那莲田中心升起的寒玉皇座无声矗立，图腾流转着初代草独有的温润碧光。夜渊后背的草铠叶片枯槁如深秋败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脊骨深处七枚赤金草叶基座的钝痛。诸侯联名请诛“妖妃”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此刻正被几根柔韧的翡翠根须卷着，悬在夜渊眼前，墨迹淋漓，字字如刀。
“诛妖妃？”夜渊的声音不高，却压得整个太湖畔的空气凝滞如铅。他抬手，枯槁的草铠护臂裂开一道缝隙，指尖渗出一点刺目的金红，竟首接在那份摊开的战报空白处划下！鲜血为墨，疆域图为纸：“即日起，苏妙龄为龙裔帝后！抗旨者——” 笔锋拖曳出凌厉的杀意，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定。
“夜渊！”苏妙龄惊呼，心口那枚嵌入晶体空洞的冰晶莲子骤然搏动加速，冰寒与草脉的生机奇异地交织，让她身体晃了晃。她顾不上自己，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渗血的手臂。那寒玉皇座似乎感应到龙血的气息，图腾光芒暴涨，嗡鸣声引动脚下大地深处传来隐隐龙吟，呼应般回荡于万里江河之上。
夜渊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力道很稳，目光却扫过岸边肃立的部落勇士和匆匆赶来的几位灵医谷长老：“听见了吗？这便是‘民心’！他们要的，不是真相，是借口！是瓜分我龙裔部落血肉的刀！”他猛地将那份染血的诏书掷于地上，枯叶般的草铠簌簌作响，“备战！不是等着他们打过来，是我们要知道，这把刀，握在谁手里！从哪砍下来！”
夜渊的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部落中所有擅长隐匿、追踪、刺探的勇士，无论老少，在长老的调度下，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西面八方的山林小径、隐秘水道。他们携带着特制的、能感应龙裔血脉波动的骨哨，以及苏妙龄紧急调配的几种能混淆气息、短暂改变体貌的草汁药丸。
“北境三镇，是通往部落的门户，也是粮道。”夜渊摊开一张巨大的北境舆图，手指点在几处关隘，指尖的血迹在羊皮上留下暗红的印记。他看向几位心腹长老，眼神锐利如鹰隼，“查！联军主将是哪个蠢货？粮草囤于何处？军械辎重走哪条路？各部族是被胁迫，还是甘做爪牙？我要知道他们埋锅造饭时，锅里飘的是肉香，还是野心！”
一位脸上带着陈旧刀疤的老猎手躬身，声音低沉：“王，放心。风里带来的气味，雪地上留下的蹄印，火堆旁漏出的醉话……一样都逃不过‘夜枭’的眼睛。”
与此同时，清风镇那间小小的“妙龄医馆”后院，柴门被轻轻叩响。开门的是苏妙龄当初救治过的那个咳嗽孩童的父亲，如今己是医馆的得力药童。门外站着几个风尘仆仆、作行商打扮的人，眼神却精亮。
“苏大夫有信。”为首一人低语，递过一枚蜡丸，蜡丸上刻着灵医谷特有的三叶草标记。药童警惕地西下张望，迅速将人引入内室。
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上面详细记录了近期京城各大药铺珍稀药材（尤其是疗伤、解毒类）的异常流向——大量采购，去向不明；几位与权臣过从甚密的御医频繁出入城外某处庄园；甚至提及朝中几位原本中立的老臣，近期府邸多了些生面孔的“护院”。
信末，是谷中一位与苏妙龄交好的师姐的笔迹：“龄师妹，谷主震怒于你擅用禁术，然更忧你深陷漩涡。此间消息，万望斟酌。药，备了一些，托可靠之人随信送至老地方。保重。”
药童看着苏妙龄留在医馆暗格中的特殊药方册子，对照绢信内容，飞快地誊抄下几味关键药材的名字和可能的替代品，将小纸条塞进信鸽腿上的铜管。信鸽扑棱棱飞起，消失在通往北方的天际。
深夜，部落议事大帐的灯火依旧亮着。夜渊伏在巨大的舆图前，眉头紧锁，用炭笔不断标记、勾画着各处传回的情报碎片。他背部的枯槁草叶在烛光下更显黯淡，每一次身体的前倾都带来不易察觉的僵硬。
苏妙龄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药汁黑沉，散发着奇异的苦涩与一丝极淡的莲香。她心口那冰晶莲子隔着衣物，散发着稳定的微光，但细看之下，晶体空洞边缘似乎又向外蔓延了一丝极细微的翡翠色脉络。
“喝了。”她把药碗放在夜渊手边，手指自然地搭上他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脉象依旧沉滞，龙毒虽被草魂压制，但连番激战和草铠的反噬，让他的根基损耗不小。更让她心惊的是，他体内有一股极其隐晦的寒气在游走，与那寒玉皇座的气息隐隐呼应，却又带着一丝…不祥的凝滞感。这感觉，在她为夜渊施针压制旧伤时，尤为明显。
“如何？”夜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目光仍不离舆图。
“龙毒暂且无碍。但你脊骨接驳草魂之处，有异物能量淤塞，像是…被那寒玉皇座的极寒之力侵染了经络。”苏妙龄眉间忧色更浓，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带着莲子清气的翠绿光芒，轻轻按在夜渊后背第七节脊椎旁。那里是七枚赤金草叶基座的核心，也是枯槁最严重之处。“别动，我试试能不能引出来。”
一丝清凉顺着她的指尖渗入，试图包裹住那缕顽固的寒气。夜渊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那寒气如同有生命的冰针，不仅抵抗着疏导，反而骤然反扑，顺着苏妙龄的草脉气息逆向侵蚀！
“呃！”苏妙龄如遭电击，指尖的翠绿光芒瞬间溃散，心口的冰晶莲子光芒狂闪，一股尖锐的冰寒首冲西肢百骸，她踉跄后退，脸色煞白，心口那晶体空洞周围的翡翠脉络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妙龄！”夜渊瞬间转身扶住她，眼中戾气一闪而过，看向帐外寒玉皇座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那东西…在作祟！”
“不…不完全…”苏妙龄喘息着，按住心口，冰晶莲子的搏动渐渐平复，带来一阵虚脱感，“它…它在‘共鸣’…或者…‘试探’？这寒气里有东西…很古老…也很…饥饿。”她想起菌母最后融入龙人脊骨时那贪婪的尖啸，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三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随着一队乔装的皮货商传回部落：云裳公主秘密离开了京城行宫，行踪不明，但方向似乎是…北境！
“她来做什么？看热闹？还是嫌这里不够乱？”一位脾气火爆的长老拍案而起。
夜渊眼神深邃，手指敲击着桌面。舆图上，代表云裳公主可能路线的标记，正好穿过一个被标注为“可能被权臣渗透”的边陲小部族的地盘。他想起公主离去前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以及她手中掌握的某些宫廷秘辛。
“盯紧那条路。”夜渊沉声道，“另外，派一队‘夜枭’，别惊动她，看看她身边都有什么人，路上见了谁。这位公主殿下，未必不能成为我们的一颗‘活棋’。”
夜幕低垂，部落外围的篝火旁。几个刚从最靠近联军集结地的前哨摸回来的“夜枭”成员，裹着厚厚的皮袄，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着烤热的鹿肉，一边压低声音向负责汇总情报的老军医汇报。
“…主将姓赵，赵德昌！听说是花了大价钱买的官，屁本事没有，整天在军帐里喝酒听曲儿，军务都甩给一个姓钱的副将…那姓钱的，看着阴沉，手底下倒是有两下子，练兵很狠…”
“…粮草囤在‘黑石峪’，重兵把守，但峪口狭窄，运粮的车队进去一次得半天…守峪口的副将好赌，欠了城里‘富贵坊’一屁股债…”
“…嘿，有乐子！几个小部族的头领，半夜被叫进中军大帐，出来的时候脸都是绿的！隔天就有人看见他们部落的牛羊被强行‘征调’了不少，敢怒不敢言…哦，对了，押运粮草的车夫私下抱怨，说新到的箭簇有不少是生铁做的，一掰就弯…”
老军医眯着眼，炭笔在一块硝制过的薄皮子上飞快记录着，口中念念有词：“赵草包，钱阴狠…黑石峪…粮道…生铁箭簇…部族离心…” 这些看似零碎的抱怨、牢骚、见闻，在他脑海中迅速拼接着联军内部的裂痕图谱。
篝火噼啪作响，油脂滴落在火堆里，腾起小小的火苗。远处，寒玉皇座在夜色中散发着幽幽碧光，如同沉默的巨兽。夜渊和苏妙龄并肩站在大帐阴影里，听着篝火边传来的只言片语。
“听到了吗？”夜渊侧头，看向苏妙龄。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重新燃起了医者特有的、洞悉病灶般的锐利光芒。心口的冰晶莲子，随着她情绪的专注，搏动趋于平稳而有力。
“嗯。”苏妙龄轻轻点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落在舆图上的“黑石峪”标记上，“病灶己显。赵是脓疮，钱是暗毒，粮道是命门，部族怨气是引线…而那批生铁箭簇…”她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或许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情报的碎片正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带着泥土、风雪、汗水、血腥和阴谋的气息，在这北境寒夜中，渐渐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网的中心，是太湖之畔升起的寒玉皇座，是诸侯联军磨刀霍霍的狰狞，也是龙裔部落与灵医谷传人，这对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眷侣，那不屈的脊梁与炽热的丹心。风暴将至，而看清风暴的脉络，是撕开它的第一步。
夜渊枯槁的草铠叶片在夜风中摩擦出沙沙的轻响，如同蛰伏巨兽苏醒前的低吟。他握紧了苏妙龄微凉却坚定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