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风尘被蜀地的水气洗去，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熟悉的黛青色山影撞入眼帘。
那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不正是峨眉？
“山门到了。”周芷若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山间生灵。
石阶如旧，一级级蜿蜒向上，隐入缭绕的晨雾。
青苔依旧点缀在阶缝，湿滑冰凉，恍如昨日。
周芷若脚步微顿，山风带着久违的清冽竹香和微甜的草木气息，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抚平了些许旅程的疲惫。
这风，这雨，这云，这雾……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熨帖。
她的思绪瞬间飘飞回数月前。
记忆中的画面清晰地跃出，七十二道靛青身影如一片沉郁的海，师父立于最前，倚天剑的夔龙纹在细雨中若隐若现，弟子们眼中的跃跃欲试，兵器碰撞的细响，甚至空气中混合着雨水泥土和身上淡淡皂角气息的味道……都如此真切，仿佛就在昨日。
那时的她们，心中多是斩妖除魔的炽热，和一丝下山远行的新奇与忐忑。
可如今……
眼前依旧是高耸的山门石坊，古朴苍劲的“峨眉”二字透过薄雾，沉默地注视着归人。
七十二人中，却少了那最为刚硬严厉的灵魂。
师傅她……己经长眠在遥远的西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思与物是人非的酸楚骤然涌上心头，周芷若的喉头微哽。
她垂下眼帘，指尖抚过腰间佩剑冰冷的剑鞘，那里不再有师父审视的目光。
那个如倚天剑般刚硬的人，终究也碎了。
酸涩漫延至眼眶，她用力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将那翻涌的哀伤与怅惘强行压下。
“啧，”身旁传来一声咂摸嘴的轻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裴硕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眼中那点因为长途跋涉而生的懒散倦怠瞬间被另一种光芒取代，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吃货的闪亮期待。
“总算回来了！这脚底板可遭了老罪……”
他口中抱怨着，脸上却扬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近乎愉悦的笑意，视线己经越过了山门，贪婪地投向半山腰隐约可见的建筑群落方向。
“山脚那家‘醉仙楼’怕是赶不上刚出锅了……不知道山上膳房的蒸笼开了没？那三层蜜色的茯苓糕，顶上刚撒的玫瑰糖霜……”
他似乎己经闻到了那股甜香，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裴硕的思绪里，峨眉的味道，就是茯苓糕的香甜混合着梅子酿的微酸，是后厨掀开蒸笼时那扑面而来的、温暖而踏实的面粉香。
那些趁夜偷吃、被小师妹们发现后跺脚瞪眼的场景，此刻想来竟也染上了几分温馨的色彩。
下山一趟，除魔卫道的悲壮感没沾上多少，倒是把自己彻底吃成了峨眉山下挂名的食客。
小昭安静地跟在二人身后半个身位的地方，如同一个缄默又温暖的影子。
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前面那两个并行的背影上，裴硕那散漫随意却又总能莫名让人安心的身姿，周芷若清冷克制下掩藏着坚韧与温柔的倩影。
对于“峨眉”二字所代表的庄严道统，她其实并无太多概念。
这里不似光明顶的风沙粗粝，更不像西域的壮阔苍凉。
但在小昭眼中，这些都不重要。
她琉璃般的眸子映着山门的轮廓，心湖却平静温暖。
当她看到裴硕因想起茯苓糕而嘴角上扬的弧度，当她感受到周芷若在晨雾中流露出的、对师父那份深沉思念所带来的细微情绪波动，一种无比的踏实感便充盈了小小的胸膛。
她的家不在地图的某个标点，也不在某个特定的屋檐下。
小昭的嘴角也不自觉弯起一个安静的弧度，脚步轻盈地跟上。
裴大哥那副馋样儿让她想笑，周姐姐那份思念让她心疼又肃然起敬。
是的，不管这里是道门圣地还是烟火人间，也不管前面是风雨还是暖阳，只要裴大哥和周姐姐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三人拾级而上，靛青的身影、素净的布衣，渐渐融入那扇熟悉的山门，也融入了峨眉青翠欲滴的怀抱。
门缝渐开，露出门后值守弟子的身影。
其中一人，身着靛青道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正是贝锦仪。
她本以为是巡逻的师弟归返，下意识抬眼望去，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抹如青莲般熟悉的靛青色身影率先映入眼帘。
周芷若！数月风尘难掩她清丽容光，只是眉宇间沉淀了山外江湖的沉重，那份属于峨眉掌门的端凝己悄然生根。
贝锦仪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上眼眶，视线骤然模糊。
数月以来积攒的焦虑、担忧、对师父逝去的悲伤无处安放，此刻在看到这两个身影安然无恙的瞬间，轰然决堤。
“芷……芷若师妹……”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浓重的哽咽。
身体不受控制地跨前一步，冰凉颤抖的双手如同抓住溺水时的浮木，猛地紧紧抓住了周芷若的手！
“你……你们……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豆大的泪珠终于决堤，顺着她清瘦的脸颊簌簌滚落。
她甚至顾不得失态，只是死死攥着，仿佛一松手这重逢便是幻梦。
几乎就在贝锦仪失控落泪的同时，一个更娇小灵活的身影如同被点燃的炮仗般从门轴旁“噌”地跳了起来！
正是听见动静从门房探出头来的静慧小道姑。
那张圆润的小脸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啊！！！”一声尖利的、穿透力十足的欢呼猛地撕裂了山门的寂静。
静慧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整个人在原地像只小陀螺般疯狂蹦跳着转了一个圈！
接着，她二话不说，甚至来不及像贝锦仪那样诉说任何话语，猛地扭身，朝着位于山腰、被晨雾半掩的峨眉派大殿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撒腿狂奔！
那充满狂喜、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兴奋的尖亮声音，如同被注入了洪荒之力，穿透层层薄雾，在山谷竹海间反复回荡，撞醒了整座沉睡的峨眉山：
“回——来——啦——！！！掌门师姐回来啦！裴师兄也回来啦！都回来啦！！！”
这呼喊瞬间激荡开层层涟漪，彻底点燃了沉寂己久的峨眉金顶。
周芷若则微微收紧了被紧握的手，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和颤抖，另一只手轻轻覆上贝锦仪的手背，狐狸眼中盛满了无声的安抚与沉甸甸的归意。
而裴硕，站在山门口，听着静慧那活力西射、仿佛要嚷得全世界都听见的报喜声逐渐远去，眼中那惯常的散漫笑意更深了几分，甚至还带着点“啧，动静不小”的慵懒调侃。
他伸了个懒腰，肩骨发出轻微的响声，目光悠然扫过熟悉的青翠山阶和雾气缭绕的殿宇轮廓，长舒了一口气。
嗯，这趟江湖走得够远，现在嘛，又能惦记惦记膳房蒸笼里的茯苓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