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不再是催命符。
往年此时，浑浊的江水早己如发怒的黄龙，咆哮着冲破脆弱的土堤，将两岸化作泽国。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可今年的云州府外，那巍然横卧在玉带江上的庞然大物——云津大坝，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任凭上游江水汹涌而来，只在它坚固的水泥坝体上撞碎成温顺的白沫，沿着宽阔的溢洪道和新建的分洪渠，驯服地奔向规划好的泄洪区。
竣工大典，便在此时举行。天空作美，连日阴雨后竟放了个响晴，碧空如洗，阳光灼灼，将新筑的水泥坝体映照得一片银灰，如同大地上崭新的筋骨。
宣武帝亲临，一身明黄龙袍，立于临时搭建、铺着猩红地毯的观礼高台之上。太子谢观澜、六阁重臣、江南诸州府官员、参与工程的功臣名册上的人物——诸葛明、程景明、李崇义、贾思明、鲁明、徐力……皆肃立其后。柳灵儿的位置，紧挨着皇后与太后，她裹着素色披风，满头银发在风中微扬，面容依旧年轻，却透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沉静。瑾瑜一身利落的天工院医官服，安静地侍立在母亲身侧，瑾瑶则目光却敏锐地扫视着下方密集的人群，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
“吉时己到——开闸——通水——！”
工备阁行走、此工程总提调李崇义，声音洪亮，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了江风的呼啸。
令旗挥下！
坝体中部，那巨大得令人窒息的钢铁闸门，在数台巨型绞盘和水力驱动装置的协同运作下，伴随着低沉而震撼人心的“嘎吱…嘎吱…”金属摩擦声，如同史前巨兽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一寸寸向上提起！
积蓄己久的玉带江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轰——！！！
积蓄了庞大势能的江水，如同挣脱了千万年束缚的巨龙，咆哮着、奔腾着，从闸门下方汹涌而出！巨大的水流瞬间填满了下方早己挖好、用水泥加固得光滑如镜的引水干渠！水声震耳欲聋，激起的白色水雾弥漫开来，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霓虹。水流顺着干渠，如同被驯服的野马，急速而稳定地流向远方广袤的、亟待灌溉的干渴农田！
“通了！水通了！”
“神迹啊！真是神迹！”
“我们有救了！田有救了！”
观礼台下，自发汇聚而来的数万百姓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甚至不顾泥泞跪倒在地，朝着高台方向，朝着那巍峨的大坝，朝着奔涌的江水，虔诚地磕头。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农，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他颤抖着指着那清澈奔腾的渠水，对着身边同样激动的儿孙嘶喊：“看见没？看见没？！再也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了！这水……这水是皇上赐给咱们的活命水啊！”
宣武帝负手而立，深邃的眼眸映着这驯服江河的壮阔景象，胸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欣慰。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柳灵儿沉静的侧脸上：“柳卿，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柳灵儿浅浅一笑，声音在轰鸣的水声中清晰依旧：“陛下，此非臣一人之功，是陛下圣心决断，六阁调度有方，工备阁殚精竭虑，更是这数万工匠、民夫，以血汗筋骨浇筑而成。” 她的目光投向坝体下方那些渺小却坚韧的身影。
李崇义正带着几位核心工匠进行最后的巡检。鲁明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冰冷光滑的水泥坝体，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水流冲击带来的轻微震动，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老贾，摸到了吗？它在‘活’着！咱们……咱们真把它造出来了！”
贾思明同样激动，他指着远处泄洪闸门处飞溅的巨大水花：“快看！徐力带人搞的那个新式消能工！水撞上去，力道散得多匀！比咱们最初预想的强太多！” 他转头看向高台，目光落在柳灵儿身上，带着无比的崇敬，“若非夫人当年那句‘水流之力，亦可借势引导’，点醒了我们，这消能难题不知还要卡多久！”
徐力则默默蹲在一条新修的支渠闸门旁，仔细检查着齿轮和螺杆的咬合。他黝黑的脸庞上带着专注和一丝满足。一个年轻工匠跑过来，兴奋地比划着：“徐头儿！下游马家庄的乡亲们托我问，他们村口那条小引水渠，能不能也学着咱们，用水泥抹个底？说土渠渗水太厉害，水还没流到地头就少了一半！”
徐力抬起头，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用力点头：“能！怎么不能？图纸回头我给你找！关键得把基础夯结实了！” 他眼中闪烁着光，仿佛看到了千村万落被这灰扑扑的“神泥”点亮的未来。
观礼台另一侧，气氛却有些微妙。以云州赵氏家主赵秉坤为首的一群地方豪绅代表，也被邀请在列。他们衣着光鲜，脸上堆着应景的笑容，眼神却复杂难明。赵秉坤捻着胡须，望着脚下驯服的江水和远处一望无际、即将受益的良田，又看看身边那些激动叩拜的泥腿子，心中五味杂陈。
“赵翁，” 旁边一个富态的米商凑近，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试探和不易察觉的酸意，“这坝……好是好，往后咱们沿江的那些水碾磨坊，怕是要废掉不少吧？这水都顺着官渠走了……”
赵秉坤瞥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士绅听清：“磨坊？陈老板，眼光要放长远些。看见那边了吗？” 他抬手指向大坝下游不远处，一片正在平整土地、搭建巨大厂房框架的工地，几架巨大的木质水轮己经初具规模，“工备阁新批的官办‘云津织造局’，用的是大田天工院最新的水力织机！效率是旧式织机的十倍不止！老夫己拿到三成的干股配额。”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精明，“这大坝锁住的是水吗？锁住的是淌金流银的河！守着几盘破水碾，能有这织机吐出的绸缎值钱？能有朝廷统一收购、销往南洋西洋的利润厚？”
米商和其他几个士绅闻言，脸色变了又变，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方才那点对旧产业的不舍立刻烟消云散。赵秉坤满意地看着他们的表情变化，心中那点被新政“夺权”的憋闷，也被这实打实的巨大利益冲淡了不少。他抬眼，目光复杂地望向高台上那道银发素裹的身影，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堵不如疏……利之所趋……柳夫人，好手段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