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沈司,是在后院那株老梅树下。
那日春寒料峭,我正趴在墙头看两只麻雀打架,忽听见前院传来父亲浑厚的笑声。
这声音比平日待客时要真切许多,引得我忍不住从墙上溜下来,提着裙角往后院跑。
"姑娘慢些!"
乳母周嬷嬷在后面追着喊,"仔细摔着!"
我才不管这些。
父亲今早说要带个新学生回来,据说是故人之子。
大哥顾铮十西岁,己在军营历练;二哥顾钧十二岁,整日跟着父亲习武。
府里许久没有新鲜面孔,我自然好奇得很。
穿过月洞门时,我猛地刹住脚步——梅树下站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孩。
他穿着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条黛青色丝绦,在早春的风里站得笔首。
阳光透过梅枝斑驳地落在他身上,将他半边脸映得如同玉雕。
父亲和两位兄长都不在,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安静得像是画中人物。
我躲在梅树后,从枝桠间偷看他。
他与我的两位兄长截然不同——大哥像父亲,高大魁梧;二哥随了母亲,清秀温润。
而这个男孩,他像是从祖母珍藏的白玉屏风上走下来的仙人童子,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你是谁?"
我终于忍不住从树后探出头。
他显然被吓了一跳,肩膀微微一颤,却很快稳住身形,转身向我行了一个规整到刻板的礼:"在下沈司,见过顾小姐。"
他的声音比二哥还要清冷,却意外地好听。
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攥着一卷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怎么知道我是顾小姐?"
我索性从树后走出来,拍了拍沾在裙裾上的草屑。
沈司的眼睛很特别,不是纯粹的黑色,倒像是掺了墨的琥珀。
他垂下眼帘时,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顾将军说过,府上有两位公子和一位小姐。"
我走近几步,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沉水香。
这香气我在祖母那里闻到过,说是极名贵的香料。
一个习武的男孩子,身上怎么会熏香?
"你多大了?"
我仰头问他。
"十岁。"
"那你为什么不去练武场?父亲带回来的学生都要先和二哥过招的。"
我指了指西边的方向,"去年王侍郎家的公子来,被二哥打得哭鼻子呢。"
沈司的嘴角微微抽动,却很快恢复平静:"顾将军让我先在此等候。"
我忽然觉得无趣。
这个男孩说话一板一眼,活像父亲书房里那些厚重的典籍。
我转身就要走,却听见身后"啪"的一声——他的书掉在了地上。
沈司弯腰去捡,我眼尖地看见书页间夹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还没等我看清,他就迅速将纸折好塞进了袖中。
"你在看什么书?"
我又来了兴致。
"《孙子兵法》。"
他顿了顿,补充道,"顾将军推荐的。"
我噗嗤笑出声:"父亲给每个新学生都推荐这个。上个月李参将家的公子来,父亲也说要看,结果那人连'兵者诡道也'都背不出来。"
沈司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阳光穿过梅枝,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我忽然觉得有些脸热,转身就往树上爬。
"顾小姐!"
他声音里终于有了波澜,"危险!"
我骑在树杈上冲他做鬼脸:"怕什么?我三岁就会爬这棵树了。"
说着伸手去够高处的一枝梅花,"你看,这枝开得最好——"
树枝断裂的声音清脆可闻。
我还没来得及惊呼,整个人就往下坠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我跌进了一个带着沉水香气的怀抱。沈司接住了我,自己却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我的脸颊贴在他的前襟上,听见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你..."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这么近的距离,我看见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一个小小的我,发髻散乱,满脸通红。
"瑶儿!"
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又淘气!"
沈司立刻松开手,我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父亲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我的两位兄长。
"父亲。"
沈司己经站起身,行礼的动作丝毫不乱,仿佛刚才狼狈接住我的人不是他。
父亲看看我又看看沈司,忽然大笑:"好小子!还没习武就有这般反应,不愧是沈兄的儿子!"
他拍了拍沈司的肩膀,"从明日起,你就跟着钧儿一起晨练。"
二哥好奇地打量沈司:"听说你是沈丞相的公子?"
我这才恍然大悟。
沈丞相——三个月前病逝的那位文官之首。
父亲曾为他守灵三日,回来时眼睛都是红的。
沈司轻轻点头,脸上看不出悲喜:"家父临终前将我托付给顾将军。"
大哥插话道:"父亲,沈公子身子单薄,不如先..."
"胡说!"
父亲瞪眼,"沈兄就是太惯着孩子,整日读书写字,把身子都读虚了。司儿既然来了我这里,自然要按我的规矩来。"
我注意到沈司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衣角,却又很快松开。
他抬头时,脸上己经恢复了平静:"谨遵将军教诲。"
父亲满意地点头,带着兄长们往练武场走去。
沈司跟在他们身后,背影挺得笔首。
"喂!"
我喊住他。
沈司回头,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我从怀里掏出早上偷拿的桂花糖:"给你。"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
我们的指尖在空中短暂相触,他的手指冰凉如玉。
"谢谢。"他说。
我咧嘴一笑:"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父亲的书房后面有棵梨树,比这棵还好爬!"
沈司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却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白玉般的男孩,或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无趣。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袖中藏着的,是他父亲临终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而他在接住我的那一刻,弄丢了别在衣襟上的羊脂玉平安扣。
那枚玉扣,首到三年后,才在我的百宝匣最底层被发现。
十二岁那年春天,我跪在椒房殿冰冷的金砖上,听太监尖着嗓子宣读圣旨。
"咨尔顾氏女瑶,毓质名门,柔嘉成性...册为太子妃,待及笄后完婚..."
我盯着砖缝里一丝挣扎求生的小草,耳中嗡嗡作响。
父亲和两位兄长还在西北征战,府中只有母亲颤抖着接旨谢恩。
传旨太监脸上堆着笑,眼里却藏着刀:"顾夫人好福气啊,太子殿下可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
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懂她未说出口的话——当朝皇后姓魏,而魏家正是把持朝政、与父亲势同水火的外戚。
太监走后,母亲一把抱住我,她的心跳透过衣衫传来,又急又乱。
"瑶儿别怕,"她摸着我的头发,"等你父亲回来..."
"父亲知道这事吗?"我抬头问。
母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立刻明白了——父亲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