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老城区,一片密集的筒子楼如同巨大的灰色蜂巢。
楼道狭窄而幽暗,墙壁斑驳,贴满了各种褪色的通知和广告,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油烟、潮湿水汽和各家各户饭菜混杂的复杂气味。
陈志强背着张小梅,一步一步踩在陡峭的水泥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张小梅伏在他宽厚温暖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背肌肉因发力而绷紧的轮廓,以及透过作训服布料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左肩的伤处随着上楼的动作传来阵阵钝痛,她咬着唇,努力不发出呻吟,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硝烟、汗水和淡淡皂角的气息。
终于停在西楼一扇漆色剥落的绿铁门前。陈志强腾出一只手,用钥匙费力地拧开门锁。
“吱呀——”
门开的一瞬间,明亮的光线和一股温暖浓郁的饭菜香扑面而来,同时涌来的还有一声洪亮又带着浓浓乡音的大嗓门:
“哎哟!回来啦!你个死小子还知道……”
一个系着蓝布围裙、身材敦实、头发花白挽在脑后的妇人从狭小的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挥舞着锅铲。
她的话音在看清陈志强背上的人时戛然而止,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里的锅铲都忘了放下。
“妈,我回来了。” 陈志强声音有些干涩,侧身小心地把张小梅放下,扶着她站稳。
陈母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张小梅苍白的脸、肩上缠着的厚厚绷带、以及自家儿子手臂上同样潦草包扎的伤口和一身狼狈。
短暂的震惊过后,那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立刻堆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焦急,丢下锅铲就快步迎了上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是咋弄的呀?快快快,快进来坐下!” 陈母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带着浓重的皖南口音,一迭声地招呼着,粗糙却温暖的手不由分说地就搀扶住了张小梅没受伤的右臂,力道轻柔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志强你个木头!还不快扶好!伤着哪儿了?疼不疼啊闺女?”
张小梅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疾风骤雨般的关切弄得有些懵,局促地小声回答:“阿姨,我…我没事,就是一点擦伤,给您添麻烦了……”
“麻烦啥麻烦!这傻孩子说的啥话!” 陈母一边扶着张小梅往屋里唯一一张看起来最厚实、铺着碎花棉垫的旧藤椅走去,一边扭头朝里屋吼了一嗓子,“老头子!死丫头!快出来!志强带伤员回来了!”
里屋门“砰”地打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面容严肃、身形精瘦的老者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份报纸。
他便是陈志强的父亲陈大山。
他先是一愣,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张小梅的伤处和陈志强手臂的绷带,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眼神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和凝重。
紧跟着他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眼睛又大又亮,带着少女的好奇和活泼,这是陈志强的妹妹陈小兰。
“咋回事?” 陈父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目光落在陈志强脸上,带着询问和压力。
“爸,任务收尾出了点意外,小梅同志是为了……为了保护设备受了点伤。” 陈志强言简意赅,下意识地省略了张小梅推开他的细节,但声音里的紧绷显而易见。
陈父没再追问,只是目光在张小梅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严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丝。他走到角落的矮柜边,默不作声地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哎呀我的好闺女,快坐快坐!” 陈母己经把张小梅按在了藤椅上,又风风火火地冲进狭小的里屋,抱出一床看起来最新最厚实、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不由分说地裹在张小梅身上,“快裹上!别着凉!这伤筋动骨的可不敢大意!饿了吧?我这正做着饭尼,饭马上就好!小兰!死丫头别愣着,快去把柜子里那罐子红糖找出来,冲碗热乎的糖水!”
陈小兰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哎!”,麻利地跑开了,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
“阿姨,真不用这么麻烦……” 张小梅被裹得像个小粽子,又被这连珠炮似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心里却像被温水浸泡着,那陌生的暖意一丝丝化开伤处的冰冷和痛楚。
她看着陈母在狭小的厨房和客厅之间陀螺般忙碌,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切:“闺女你是哪儿人啊?这伤看着可不轻……志强这死小子笨手笨脚的,没弄疼你吧?……多吃点肉,补补气血!”
陈父虽然沉默,却默默地把翻出来的一个印着红五星的旧军用水壶和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缸子放在了张小梅旁边的矮凳上,里面是温热的开水。
陈小兰则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姐姐,喝点糖水,甜的。”
这时,门被敲响了,是隔壁的王婶,探头进来:“志强妈,听说志强回来了?哟,这是……” 她好奇的目光落在裹着被子坐在“主位”藤椅上的张小梅身上。
陈母立刻像护崽的母鸡,带着点自豪又心疼的语气大声道:“嗨,是我们志强单位的同事!好闺女!抓坏蛋的时候受了伤!可勇敢了!这不,刚下火线,我就接家来养着了!可得好好补补!”
“哎哟!真是好姑娘!可得好好养着!” 王婶立刻露出敬佩又同情的表情。
张小梅的脸颊微微发烫,她从未被如此首白地、当成珍宝般在邻里间“炫耀”过。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志强,他正笨拙地试图帮母亲递个盘子,侧脸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手臂上的绷带格外刺眼。
他也恰好抬眼望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陈志强的眼神里没有了任务时的凌厉,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张小梅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在陈家这嘈杂、拥挤却无比鲜活的烟火气里,在陈母絮叨的关爱和邻居好奇善意的目光中,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滚烫的暖流,悄然包裹住了她疲惫的身心。
这筒子楼里喧闹的烟火气,带着一种粗粝而强大的力量,将爆炸的余悸和伤口的疼痛,一点点熨帖抚平。
原来,家,是这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