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三皇子府的后花园里，一簇簇海棠开得正盛。
知意赤着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手里攥着一只燕子形状的纸鸢，笑得眉眼弯弯。她小跑几步，纸鸢便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在春风里越飞越高。
“炎炎！你看！”她回头冲站在书房内的萧景琰招手，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光。
此时萧景琰正在书房中议事，手中的密报被攥出褶皱，墨迹在指腹晕开一片暗色。
半晌萧景琰指节叩在檀木案上，一声闷响。
赵风垂首立在案前，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查到了。京城有一拨人在暗中寻找沈家半年前丢失的嫡女，所有线索都指向......沈尚书府。"
"沈家？"他嗓音沉冷，目光却落在窗外——沈知意正赤足踩在草地上，手里拽着纸鸢线，笑得眉眼弯弯。那纸鸢是她昨日缠着他画的，歪歪扭扭一只燕子，翅膀上还沾了墨点。
赵风垂首："是。半年前上元夜，沈家嫡女沈知意观灯走失，沈尚书暗中寻访至今。"他顿了顿，"若小意姑娘真是......"
"够了。"萧景琰突然打断，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丫鬟们的惊呼。
纸鸢挂在了高枝上，沈知意提着裙摆就往树上爬。丫鬟们吓得脸色发白，她却浑然不觉危险，踮着脚去够那只摇摇欲坠的纸鸢。
"姑娘当心！"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跌下围墙。纸鸢脱手，飘飘荡荡落向街心。
沈知意呆呆坐在地上，掌心蹭破了皮，却顾不上疼，只眼巴巴望着远去的纸鸢。忽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姑娘可摔着了？"
靛蓝官服的青年弯腰拾起纸鸢，递到她面前。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清俊的眉眼间投下细碎光斑。
沈知意仰头，看见他腰间悬着的大理寺玉牌——顾昭。
顾昭却在看清她面容的刹那瞳孔骤缩。这张脸......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姑娘是哪家府上的？"他压下惊疑，温声问道，"可需在下送您回去？"
沈知意眨了眨眼，还未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不劳顾大人费心。"
顾昭抬头，正对上萧景琰森寒的目光。三皇子玄色蟒袍上金线暗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条随时会暴起的毒蛇。
"三殿下。"他立刻行礼，余光却瞥见那姑娘己经爬起来，小跑着扑进萧景琰怀里，依赖地攥住他的衣袖。那支摇摇欲坠的木簪终于跌落在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萧景琰抬手替她拢好散落的发丝，拇指状似无意地擦过她耳后——那里有一枚月牙形的胎记，与密报中记载的沈家嫡女特征分毫不差。
"纸鸢脏了。"他弯腰捡起木簪，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明日给你扎新的。"
顾昭看着三皇子揽着那姑娘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三日前沈尚书醉酒后的哭诉："我那苦命的孩儿，不知是否还活着，......"
风过庭院，断线的纸鸢孤零零挂在树梢，像只被遗弃的蝶。
顾昭站在原地，眸色渐深。
当夜，萧景琰的书房里烛火通明。
“顾昭今日见了沈尚书。”暗卫跪地禀报。
萧景琰指尖轻叩桌案，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伪造一份沈知意病死的证据，送到大理寺。”他冷声道，“再派人盯着顾昭，若他敢多嘴——”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
沈知意抱着枕头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炎炎，我睡不着……”
萧景琰神色瞬间柔和下来，挥手示意暗卫退下。
“过来。”他低声道。
她立刻小跑过来，爬上他的膝头，好奇地看着桌上的笔墨：“你在写字吗？”
他顿了顿，忽然拿起一支笔，握住她的手，在纸上缓缓写下“萧景琰”三个字。
“这是我的名字。”他低声道，“记住了吗？”
她懵懂地点头，又指着“琰”字，认真道：“这个像火！”
他轻笑：“嗯，是火焰的‘炎’。”
她眼睛一亮，抓过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个“炎”字，又画了个笑脸：“炎炎！”
萧景琰心头一软，正想说什么，她却己经好奇地翻起他桌上的文书，一不小心碰倒了砚台。
“哗啦——”墨汁泼洒，浸湿了桌角的暗格。
他脸色骤变，一把按住她的手：“别动！”
沈知意被他的语气吓到，瑟缩了一下，可暗格己经被震开，露出一幅泛黄的画卷。
——萧景琰呼吸一滞，手指猛地收紧，将那幅画卷狠狠夺过。
画中女子眉目温柔，唇角含笑，仿佛隔着岁月轻轻望着他——那是他记忆中早己模糊的母妃，兰妃。
"谁准你碰这个的？"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眼底翻涌起压抑多年的痛楚与暴戾，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眼睁睁看着母妃饮下毒酒却无能为力的六岁孩童。
沈知意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住，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的手指还保持着展开画卷的姿势，指尖沾了一点墨迹，微微发颤。
"滚出去！"他厉声道。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景琰——他的眼睛黑得吓人，下颌绷紧，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眼泪瞬间涌出，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一滴泪砸在地上，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萧景琰猛地回过神。
月光从窗棂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沈知意苍白的脸上。她的睫毛被泪水浸湿，像折断的蝶翼般颤抖着，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随时会消失。
他的心脏狠狠一揪，像是被人攥住般疼得发紧。
"意意......"他伸手想抱她，声音己经软了下来。
可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了书案，打翻了案上的笔洗。清水泼洒，溅湿了她的裙角。
萧景琰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见她眼中的恐惧——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朝堂之上，刑场之中，无数人曾这样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可怖的怪物。
可唯独不该是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远远的，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良久，萧景琰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他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对不起。"他低声道，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沈知意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萧景琰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的身体冰凉，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幼鸟。
"别怕我......"他将脸埋在她的发间，声音闷闷的，"意意，别怕我。"
她的抽噎声渐渐小了，过了许久，一双小手慢慢攥住了他的衣襟，抓得紧紧的。
萧景琰抱得更紧了些，抬头望向案上那幅被揉皱的画像。月光下，母妃的笑容依旧温柔，而怀中人的温度如此真实。
——十五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己心如铁石，却在这一刻发现，原来他还会害怕。
怕她眼中的恐惧，怕她转身逃离，怕这世上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光，也被他的黑暗吞噬。
夜风拂过，吹动书页哗哗作响。
萧景琰轻轻拍着沈知意的背，首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他低头看去，发现她己经哭累了，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走向内室。路过书案时，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像上。
母妃，您看到了吗？
儿臣......好像找到想要守护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