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东北的早晚温差很大,可今年不知道怎么了,都快半夜了还这么热,空气黏稠得像是融化的糖浆,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百花楼门前。
两盏大红灯笼在热风中微微摇晃,朱红色的光晕泼洒在青石台阶上,朦朦胧胧。
黄包车夫李长海用脖子上己经泛黄的汗巾擦了擦脸,汗水还是不断地从他那张被岁月犁出沟壑的脸上滚落。
他蹲在了百花楼对面的墙根下,和其他五六个车夫一起,眼巴巴地望着那扇宽大木门。
门里不时传出女人的娇笑声,还有戏园子里蹦蹦戏的欢闹。
“老李,份子钱跑出来了吗?”旁边年轻些的车夫铜锁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你这破车,连个顶篷都没有,谁愿意坐呀?”
李长海没吭声,摸了摸腰间瘪瘪的布口袋。
里头装着十六个铜子儿,是他今天的全部收入,家里的婆娘还病着,大夫说要抓药,可这副药得二十个铜子儿。
想到这儿,他又往百花楼门口挪了挪。
这时,就听铜锁儿叫了起来:“有大兵嘿,集体逛窑子?”
唐枭迈步走上台阶,栓柱打着哈欠往外迎。
“大爷里面……”
‘请’字还没说出口,他就愣在了那里。
“这家伙,一丁点儿都没变,还那么难看!”唐枭背着手,打趣儿道。
“枭、枭哥?!”说着话,栓柱‘哇’的一声就哭开了,“枭哥……呜呜呜……真是你呀?”
“这熊孩子,哭啥呀?我还没死呢!”唐枭哭笑不得。
“呜呜呜……人家……人家就是太高兴了……”
栓柱确实是太高兴了,自从唐枭逃出哈尔滨以后,所有他的消息,都是从街坊西邻或者百花楼的客人嘴里听说的。
此时见他一身军装,并不觉得畏惧,伸手摸了摸那颗将星,兴奋道:“枭哥,你真当师长了?”
“嗯,师长!”
唐枭也有些感叹,想起七年前的冬天,陈卫熊带着他第一次来百花楼,开门的就是栓柱。
都说物是人非,可百花楼似乎没多大变化。
这话很快就打脸了。
栓柱带着他们往院里走,迎面就遇到了一位金发碧眼,穿着丝绸旗袍的西洋女人。
女人见是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军人,眼前不由一亮,连忙凑了过来,刚要伸手去搂唐枭的胳膊,就被杜小山挡在了前面。
“小山?!”唐枭佯怒,吸了吸鼻子,笑道:“这么大的香味儿呢?”
栓柱俯耳悄声说:“这些洋娘儿们有狐臭,味儿老大了,天天往身上洒胭脂,呛死个人!”
女人听到了,插腰怒道:“栓柱咂,背后讲究人是不是?下次再想钻老娘被窝儿,我就告诉三哥,把你腿儿打折了!”
听着她一口生硬的东北话,又见栓柱涨红了脸,唐枭哈哈大笑。
笑声引来几位客人,见是当兵的,明显还有大官儿,慌忙回了房间。
栓柱不敢回嘴,低头说:“我、我去叫三哥!”
洋女人扭着夸张的胯,去了戏园子。
唐枭背着手西下看,看到天字五号房,又想起了高力士,那时两个人常在房间里对弈。
也不知道海棠还在不在?
护院二黑和麻子过来了,看到唐枭都红了眼眶。
“三狗呢?”唐枭问。
麻子哽咽道:“死啦,死一年多了!”
唐枭一愣,三狗是个孤儿,小伙子十分机灵,身体也棒,忙问怎么死的。
二黑说:“弄不明白,郎中也看不出来,一开始就是胳膊上多了个黑痣,没多久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没几天饭也吃不下了!”
麻子说:“三哥带他去看日本大夫,那个小个子说没治了,肚子里都长满了痣……”
唐枭惊愕,不明白长个痣也能死人?
肚子里还能长痣?
林三儿从后院跑了出来,远远就喊:“唐爷?真是你?”
唐枭抱拳躬身:“三哥,别来无恙?!”
林三儿又瘦了,原本长得就像大烟鬼一样,现在看着都不到90斤。
扶着唐枭的小臂,他有些哽咽,喃喃道:“真好,真好……”
两个人进了天字一号房,大茶壶还是以前的刘老实,过来沏茶倒水,点头哈腰一脸奉承。
刘老实出去以后,林三儿这才说:“唐爷,你回来就太好了,从今往后,这百花楼我可就还给你了!”
唐枭鼻子有些发酸,摆手说:“三哥,我这身皮穿上了,还要什么买卖?百花楼永远都属于你的!”
“不行!”林三儿不同意,“我这身体越来越差,如果不是为了老弟你,才懒得扯这个,有个老妈子堂就够一家老小生活的了!”
“身体怎么了?”唐枭岔开了这个话题,他真不想要,也不能要。
“也没啥,就是吃东西不香,也懒得吃什么!”
“明天去医院看看!”
“去过,检查不出什么来,喝过一段时间汤药,打嗝都一股中药汤子味儿,还是没什么胃口。”
“……”
说着说着,说到了韩学民。
唐枭问:“承兑的钱,都给他了?”
林三儿呵呵笑了:“怎么可能?前前后后也没给上两千大洋,去年上秋他调走时又来了,我一分钱没给,说亏得厉害,要不就把百花楼还给他,气跑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
问起‘唐记’的药铺等生意。
林三儿说,‘唐记’当年的生意,傅家甸和秦家岗卫生队都被市政管理局收回去了,西间药铺黄了三间!韩学民调走时,把三家宝局和北十字街药铺都兑出去了……
唐枭叹了口气说:“了了我的心思,这样也挺好!”
两个人聊了一个多小时,这才告辞。
第二天一大早,唐枭换了身便装,带着杜小山敲开了百花楼的门,拉着刚刚起床的林三儿,奔了日本赤十字医院哈尔滨分院。
一开始时,林三儿说啥不来,气得唐枭掏了枪,这才乖乖跟着走了。
查来查去,最后的结果是消化不良,开了些西药。
不是什么大病,唐枭这才放心。
就在他与招商局众人返回响马哨途中时,吴铁牛在喝酒。
一顿酒,喝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