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芽？发什么呆呢？我们该去下一个展厅了。”妈妈的声音像隔着层毛玻璃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小芽猛地一激灵，从对那团墙边蠕动的灰雾的恐惧凝视中惊醒。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把那本烫手又神奇的牛皮小笔记本塞进自己鼓鼓囊囊的牛仔背带裤口袋里，还用力按了按，生怕它再发光或者烫人。额头的包还在隐隐作痛，手腕上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在，巴金爷爷铜像那最后的一眨眼，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像卡住的幻灯片。
“没…没什么！妈妈！”小芽努力挤出一个小太阳般的笑容，声音却有点发飘，“就是觉得…巴金爷爷的雕像，做得真像啊！”她不敢再看那面墙，更不敢再看雕像的眼睛，生怕它再眨一下，或者那灰雾突然扑过来。
爸爸放下相机，揉了揉她的脑袋：“磕疼了吧？下次小心点。”他显然只当她是撞疼了在发呆。
小芽含糊地应着，小手紧紧捂着口袋里的笔记本，那硬硬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真实依靠。她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黏在妈妈身边，跟着他们走向下一个展厅——“巴金与他的《家》”。
这个展厅的氛围更加沉郁。墙上挂满了巨大的水墨插画复制品，描绘着书里那个压抑的、深宅大院的高公馆。有森严的祠堂，有挂着沉重帘幔的厅堂，还有一条蜿蜒穿过庭院的小河，河水在画家笔下显得又冷又暗。
小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幅巨大的插画吸引了。
画面占据了一整面墙。近景是青石板铺就的河岸，几株萧索的柳树垂下枯黄的枝条，倒映在墨色的河水中。河水蜿蜒流向远方，消失在灰蒙蒙的雾气里。河对岸，隐约可见高公馆那飞檐翘角、门禁森严的后门，一尊石狮子蹲在门口，面目狰狞。整幅画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寒意中。
小芽看着那条墨色的河，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透了的棉花，又冷又沉。那河水黑得不像水，倒像是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她仿佛能听到画里吹来的风，带着旧木头和潮湿青苔的味道，还有……一种极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是风声吗？还是……幻觉？她用力甩甩头，想把那不舒服的感觉甩掉。
“妈妈，那条河看起来好冷啊。”小芽小声说，下意识地抱了抱自己的胳膊。
妈妈正看着旁边的文字介绍，随口应道：“是啊，书里写的环境就是这样，旧式大家庭的规矩多，人也压抑。”
压抑……规矩……小芽想起第一章笔记本浮现的那句“青春是美丽的东西”，再看看画里这死气沉沉的世界，一种小小的、懵懂的愤怒在她心里冒了头。青春不该是这样的！它应该像她的向日葵头绳一样亮堂堂的！
一个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叛逆的念头钻进了小芽的脑袋。
她想让这条河，亮一点。
口袋里那个硬硬的本子似乎在微微发烫，像是在怂恿她。她左右瞄了一眼，爸爸妈妈正专注地看着另一幅画，讲解员在远处。展厅里人不多。
小芽悄悄后退两步，从背带裤的小口袋里摸索着——不是拿笔记本，而是掏出了一张她之前用来折飞机、揉得有点皱巴巴的彩色广告纸。粉红色的，上面还印着打折的蛋糕图案。她喜欢收集各种好看的纸片。
她蹲下身，躲在展柜的阴影里，小手飞快地动起来。折痕，压平，翻角……不一会儿，一只小小的、粉红色的纸船就在她掌心诞生了。船头尖尖，船身小巧，粉粉的颜色在一片灰暗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扎眼，像一个小小的、不合时宜的春天信号。
“去吧，”小芽对着纸船低声说，像是在完成一个秘密仪式，“去让那里亮一点，开心一点！”她想象着这只粉色的小船，载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驶进画里那条冰冷的墨河。
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幅巨大的水墨画。画框的玻璃冰凉。她屏住呼吸，将那只小小的粉红纸船，轻轻地、轻轻地放在画面上——就放在那条墨色河流靠近青石岸边的水面上。
粉色的纸船，静静地“停泊”在冰冷的黑色墨迹上，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小花，脆弱又倔强。
就在纸船的船底接触到那墨色“水面”的瞬间，小芽的指尖仿佛不是按在平整光滑的玻璃上，而是……真的触碰到了一层极其冰凉、带着微微涟漪的液体！ 那触感如此真实，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的神经“嗖”地一下窜上来，激得她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更诡异的是，她看到自己指尖接触的那一小块玻璃画面，竟然像投入石子的水面一样，极其轻微地荡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墨色的涟漪！ 那涟漪无声地扩散开，粉色的纸船也随之微微摇晃起来，仿佛真的漂浮在水波之上！
小芽惊得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心脏“咚咚咚”地擂鼓。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想缩回手。
但己经晚了！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猛地从画面里传来！不是吸她的手，而是牢牢地吸住了那只小小的粉红纸船！
纸船像被一只无形的水底巨手抓住，猛地向下一沉！不是沉入玻璃，而是……沉入了画中那条墨色的河流里！ 粉色的船身瞬间被粘稠的墨色吞没了一半！
小芽“啊”地一声惊呼，完全是本能反应，她的小手还停留在玻璃上，想抓住那只下沉的纸船。就在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荡漾的墨色涟漪的刹那——
那股强大的吸力，骤然倍增！目标不再是纸船，而是她！
世界猛地颠倒旋转！小芽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高速运转的洗衣机滚筒！天旋地转，眼前全是飞速掠过的、搅和在一起的墨色和粉色的旋涡！耳朵里灌满了巨大的、沉闷的轰鸣声，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被听到的瀑布声！失重的感觉让她胃里翻江倒海，想尖叫，喉咙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呃呃”的气音！她感觉自己被疯狂地拉扯、挤压，骨头都要散架了！唯一清晰的感知是——冷！ 刺骨的、仿佛能冻僵灵魂的寒冷，从西面八方包裹而来，瞬间浸透了她的背带裤和小衬衫！
这恐怖的下坠和旋转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
小芽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东西上，不是水里，而是湿漉漉、滑溜溜的青石板！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鼻腔和嘴里全是又腥又冷、带着浓重水汽和青苔味道的空气。
眩晕感还在持续，耳朵里的轰鸣声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清晰的水流声。哗啦啦……就在耳边。
小芽艰难地抬起头，甩掉睫毛上冰冷的水珠。
眼前的一切，让她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惧，只剩下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她不在纪念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