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夜站在那个毫不起眼的地面检修口前。
身形未动,像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像,凌夜正感受着身上这些新生“器官”的重量。
腰间三枚“数据炸弹”粗糙的金属外壳硌着皮肤,冰冷而沉重;
后腰的气枪枪柄,像一根畸形的骨骼,强行嵌入腰带;
身上那件缝满了拟态纤维的斗篷,比想象中更轻,纤维里流淌的微弱能量,像一层无形的、躁动不安的皮肤,与后颈那块异物遥相呼应,激起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老K说,工具只是手的延伸。
但此刻,凌夜觉得,这些就是用自己的痛苦和疯狂,从血肉中硬生生长出来的爪牙。
凌夜俯下身,手指扣住检修口盖板边缘的凹槽。盖板被锈迹焊死,纹丝不动。猛地深吸一口气,后颈的刺痛随之加剧,一股不属于自身的、狂暴的力量顺着脊椎涌入西肢。
“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大厅里炸开,像一把钝刀在切割人的耳膜。凌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身体瞬间僵住,脑海中,“神骸”己经将这声巨响分解成无数数据流,分析着它在空气中的传播轨迹和可能被监听的范围。
风声,还有远处不知名机械的轰鸣。幸运的是,赤潮的探子们似乎并未察觉这声异响,他们早己被这突如其来的酸雨搅得心烦意乱。
凌夜不再犹豫,用尽全力,猛地将那块沉重的金属板掀开。
一股浓烈到近乎实质的恶臭,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从黑暗的洞口中苏醒,扑面而来。那是铁锈、霉菌、腐烂的有机物和化学废料混合了亿万次后,沉淀在地渊最深处的味道。
对于凌夜来说,或许也是是自由的味道。
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间囚禁过自己,又赋予了新生的诊所。只是将斗篷的兜帽戴上,整个人像一个投入熔炉的祭品,主动沉入了这片污浊的深渊。
……
诊所的二楼,老K的办公室内。
这里与楼下的手术室和工坊截然不同。没有冰冷的金属和刺鼻的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原木书架、一张巨大的真皮沙发和一台复古的黑胶唱片机。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威士忌的醇香。
老K正陷在那张巨大的沙发里。身前的茶几上,没有文件,没有武器,只有一瓶年份久远的威士忌和一个玻璃杯。
但他没有看酒。
那锐利的视线,锁定在墙壁上。那面原本挂着一幅抽象派油画的墙壁,此刻正投射着一幅清晰、稳定得不可思议的画面。
画面中,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沿着一条狭窄、湿滑的排污管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着。那不是寻常的监控视角,画面会随着那身影的移动而平滑地跟进、拉远、旋转,始终保持着最佳的观察角度。
一只微型仿生蜻蜓无人机,正无声地悬停在管道的阴影中,将实时影像传回。
“哼,还算有点脑子。”
老K晃了晃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看着画面里凌夜选择了最深、最肮脏的一条支路,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知道避开主排污干道,那里的水流监测器可不认人。”
老K像在看一场昂贵的真人秀。一个投入了巨大成本,不知能否回本的真人秀。
凌夜就是他的演员。而外面都是他的舞台。
画面中的凌夜停下了脚步。
头顶上方的铁栅栏外,是地渊的一条后巷,酸雨正从栅栏的缝隙中“滋滋”地漏下来,在浑浊的积水里溅起一个个细小的气泡。
巷口,两个穿着赤潮帮派制服的成员正靠在墙边,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将烟头扔进水里,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
老K的瞳孔微微放大,身体前倾。心知好戏要开始了。
只见画面中的凌夜,抬起手,在胸口的斗篷上按了一下。
下一秒,那个瘦削的身影就像信号不良的投影,边缘剧烈地模糊、扭曲,闪过几丝不稳定的电弧后,凭空消失在了管道的阴影里。
无人机的热成像系统上,那个人形的热源信号也迅速冷却、紊乱,最终与周围冰冷的污水融为一体。
“有意思。”
老K喝了一口威士忌,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
“用废料做到这种程度……居然能骗过军用级的热成像。这小子……是把自己的命当成电池在烧啊。”
凝视着那个“空无一物”的画面,老K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真正的欣赏。这己经超出了“工具”的范畴,这是一件在绝境中诞生的、充满了疯狂和智慧的“作品”
……
世界在凌夜的感知中,彻底变了样。
拟态斗篷启动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如同投入水中的油画,迅速扭曲、褪色,最终变成一片灰蒙蒙的、流动的光影。听觉被隔绝,雨声和风声都变得遥远而沉闷。
凌夜发现自己像一个被关进感官剥夺水箱的囚徒,与周遭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这是一种极度孤独且缺乏安全感的体验。但内心没有慌乱
因为另一个“世界”,在脑海里,以一种野蛮的方式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神骸”的感知,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不经筛选地冲刷着他的神经。
不再需要用眼睛去看。那些赤潮探子的位置、呼吸、心跳,他们身上武器的金属反应,口袋里终端的电磁信号……所有的一切,都在凌夜的感知网络中,汇聚成一片嘈杂刺耳的数据噪音。
代价是他像一个被迫收听上万个频道的调音师,忍着头痛欲裂的痛苦,只能强行过滤掉无用的杂波。
一个身影从排污口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身体像一滴水融入雨夜的积水,没有溅起一丝波澜。酸雨打在他的斗篷上,被纤维表面的斥力层弹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脚步悄然走向那两个赤潮成员,彼此距离只有不到三米。
其中一个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
“操,这鬼天气,怎么突然这么冷。”
另一个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少废话,盯紧点!要是让那小子跑了,拳哥能把我们俩的皮都剥了!”
他们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那小子”,刚刚就像死神一样,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凌夜没有理会这些杂鱼。
闭上双眼,任由那片数据的洪流冲击着意识。将“神骸”的感知力提升到极限,后颈的刺痛几乎要让人昏厥。驳杂的信号被一层层过滤掉——普通人的生物电场、机械的能量波动、弱小的帮派成员那贪婪而混乱的精神辐射……
这番搜寻,就像一个在嘈杂的集市里,寻找特定琴音的乐师。
在所有混乱的杂音中,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如同一根被冰封的钢针,静静地矗立在不远处一座废弃公寓的三楼。
那股气息没有铁拳的暴虐,没有普通混混的贪婪,它纯粹、锋利、冰冷,充满了对生命的漠视和对杀戮的绝对自信。
它像数据海洋里的一个黑洞,吞噬着周围一切的光和热。
凌夜睁开眼,那双幽蓝色的眸子里,再无半分迷茫。抬头望向那栋黑漆漆的公寓楼,雨水顺着那张被兜帽遮蔽的脸颊滑落。
猎物,己经找到了猎人的巢穴。
现在,该轮到猎人,品尝恐惧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