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浑身浴血、左臂齐肩炸断的士兵,正用仅存的右手和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地抵住倾斜的旗杆!
他半个身子都悬在炸出的深坑边缘,脚下是不断滑落的碎石和尸块!
每一次炮弹爆炸的冲击波,都让他和摇摇欲坠的旗杆剧烈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一起坠入深渊!
他显然己经力竭,眼神涣散,只是靠着最后的意志在死死支撑!
是第七批护旗班最后的人!
而就在旗杆周围,在堆积如山的尸骸之上,在硝烟和火焰的缝隙间,影影绰绰的土黄色身影。
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正嚎叫着、顶着守军稀疏的火力,疯狂地向上攀爬!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砍倒那面旗帜!
“护住旗杆!别让鬼子靠近!”
一个军官模样的身影在不远处的掩体后嘶吼着,他的下半身被炸没了,肠子流了一地,却还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指挥!
哒哒哒!轰隆!噗嗤!
子弹呼啸!手榴弹爆炸!刺刀入肉!濒死的惨叫!
顶楼最后幸存的十几个士兵,依托着尸堆和残骸,正在与不断涌上来的鬼子进行着惨烈到无法形容的肉搏!
每一秒都有人倒下!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不断泼洒在焦黑的楼板上!
“田耗子!”
周明白看着田浩绝望的眼神,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旗杆,看着周围如同绞肉机般的战场。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对田浩的担忧、以及对那面旗帜近乎本能的责任感的邪火,猛地冲垮了呕吐的虚弱!
“妈的小鬼子——!!!”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忘记了脚下的尸骸,忘记了粘稠的血污!
他端起那杆冰冷的汉阳造,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抠进木托里!
他不再瞄准(也根本不会瞄准),只是朝着旗杆附近土黄色身影最密集的地方,疯狂地扣动扳机!
砰!砰!砰!
枪声在震天的爆炸中显得如此微弱。子弹不知道飞向了哪里。但周明白不管!
他一边开枪,一边像一头蛮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尸堆和血泊中踉跄前行!
朝着旗杆!朝着田浩的方向!
一颗流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灼热的气流烫得他一哆嗦!
脚下踩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颗怒目圆睁、沾满泥土的人头!
他脚下一滑,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尸堆里!
脸正好砸在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上,温热的、滑腻的脏器糊了他一脸!
“呃啊!”
巨大的恶心和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糊满了血污和秽物,视线一片模糊。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旗杆附近炸开!巨大的冲击波将周明白狠狠掀飞出去!
他重重地撞在一堆炸烂的沙袋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
硝烟稍稍散去。
周明白挣扎着抬起头,瞳孔猛地收缩到针尖大小!
那面旗帜还在!
但那个用身体死死抵住旗杆的断臂士兵……
不见了!连同他刚才站立的那片区域,被炸出了一个更大的深坑!
坑底只有焦黑的痕迹和几片燃烧的布条!
而倾斜的旗杆,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朝着深坑的方向,又猛地倾斜下去一大截!
眼看就要彻底折断倒下!
“旗!!!”
田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要爬过去,却被压着他的混凝土块死死困住!
几个鬼子狞笑着,趁机嚎叫着扑向那摇摇欲坠的旗杆!
手中的刺刀和工兵铲闪着寒光!
“狗日的!休想!”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周明白身后响起!是孙有田!
老班长不知何时也冲了上来,脸上那道伤口鲜血淋漓,狰狞可怖!
他端着的歪把子机枪枪管红得发亮!灼热的子弹如同愤怒的火龙,咆哮着扫向扑向旗杆的鬼子!
哒哒哒哒……!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鬼子瞬间被打成了筛子,惨叫着栽倒!
但鬼子的冲锋并未停止!更多的土黄色身影嚎叫着涌了上来!
子弹打在孙有田周围的掩体上,碎石飞溅!
老班长一边怒吼着扫射,一边朝着周明白的方向嘶吼:
“细伢子!你他妈等死吗?!上啊!扶住旗杆!踩着你兄弟的尸首也得给我扶住它!!!”
踩着兄弟的尸首……扶住旗杆……
孙有田的怒吼如同醍醐灌顶,狠狠砸在周明白被爆炸震懵的脑子里!
他猛地看向那面在硝烟中猎猎作响、却随时可能坠落的旗帜!
看向旗杆下那堆积如山的、穿着灰布军装的尸体!
那些面孔,有些他还依稀记得,有些己经血肉模糊!
陈树生……王二狗……刘麻子……还有刚刚消失的那个断臂士兵……
他们用命换来的旗帜!不能倒!
一股混杂着悲怆、愤怒、和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猛地驱散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恶心!他不再犹豫!
“啊!!!”
周明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手脚并用地从尸堆里爬起来!
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摇摇欲坠的旗杆!冲向那片死亡漩涡的中心!
子弹在他身边呼啸!爆炸的气浪灼烧着他的皮肤!
脚下是粘稠的血泊和滑腻的脏器!他摔倒了!又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他只有一个目标——旗杆!
终于!他冲到了旗杆下!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弹坑边缘,旁边是堆积如山的战友遗骸!
那巨大的、倾斜的旗杆,带着千钧之力,正缓缓压下来!
周明白没有丝毫犹豫!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张开双臂,像拥抱一座倒塌的山峰,死死地抱住了那冰冷、粗糙、沾满鲜血和硝烟的旗杆!
巨大的冲击力和倾斜的力量瞬间传递到他身上!
他感觉自己的双臂像是要断掉!身体被旗杆带着,猛地向深坑滑去!脚下碎石簌簌滚落!
“撑住!”
孙有田的咆哮和机枪的怒吼在耳边炸响!
周明白目眦欲裂!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双脚死死蹬住深坑边缘一块凸起的、沾满脑浆和污血的混凝土块!
那混凝土块下面,正好压着一具半截焦尸!
他不管!他像钉子一样,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身体化作一根人肉支柱,死死地顶住沉重的旗杆!阻止它继续滑落!
他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剧烈颤抖!手臂的肌肉仿佛要撕裂!
脚下的“垫脚石”,那具焦尸和混凝土块,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不知是血还是别的)透过破烂的鞋底渗进来!
但旗杆,终于被他暂时顶住了!虽然依旧倾斜,却不再下滑!
“好样的!明白哥!顶住啊!”
田浩在远处发出带着哭腔的嘶喊!
“哒哒哒哒!”
孙有田的机枪疯狂咆哮,死死压制着试图靠近的鬼子!
周明白死死抱着冰冷的旗杆,身体因为巨大的负荷而剧烈颤抖,汗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疯狂流淌。
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巨浪中一艘破船上的桅杆,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每一次炮弹在附近爆炸,剧烈的震动都让他双臂欲折,脚下打滑!
他只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每一分力气去对抗那股毁灭性的力量!
旗杆在他怀里发出痛苦的呻吟,粗糙的木刺扎进他的手臂,鲜血顺着旗杆流下,和之前无数袍泽的鲜血混在一起,将那面伤痕累累的旗帜下半部分,染得更加暗红、更加沉重。
脚下的“垫脚石”那具半截焦尸和混凝土块,在他死命蹬踏的力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焦黑的残肢被踩得变形,粘稠的组织液混合着污血,从缝隙里渗出,浸透了他破烂的军鞋。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和滑腻感从脚底传来,刺激着他的神经。
但他不敢松劲!一丝一毫都不敢!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弥漫的硝烟和飞舞的灰烬。
他看到孙有田像一尊浴血的战神,架着那挺滚烫的歪把子,在尸堆和残骸间不断变换位置,灼热的子弹链凶狠地扫射着任何敢于靠近旗杆的土黄色身影!
老班长脸上那道伤口皮肉翻卷,鲜血糊住了半边脸,表情却狰狞如恶鬼,每一次扣动扳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他看到田浩依旧被压在那半截混凝土块下,脸色灰败,气息微弱,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他,盯着他怀里的旗杆,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
田浩用仅存的那只完好的手,艰难地抓起身边一块碎石,用尽力气砸向一个试图从侧面绕过来的鬼子!
石头软绵绵地落在鬼子脚边,毫无杀伤力,却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在周明白心上!
“耗子……撑住……”
周明白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低语,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尖锐、带着死亡气息的厉啸,撕裂了嘈杂的战场!
周明白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那是……迫击炮弹!而且,目标就是旗杆!
“趴下!!!”
孙有田目眦欲裂的嘶吼几乎同时响起!
根本来不及思考!
周明白的瞳孔中,倒映着一颗拖着白色尾烟的、越来越大的黑点!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躲?旗杆必倒!不躲?粉身碎骨!
电光火石之间,周明白做出了一个近乎本能的、也是最疯狂的选择!
“啊啊啊!!!”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非但没有趴下躲避,反而将整个身体更加凶猛地、毫无保留地压在了倾斜的旗杆上!
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迎接那枚致命的炮弹!他要赌!
赌炮弹不会首接命中旗杆基座!赌自己的身体能替旗杆承受一部分冲击!
轰隆隆隆!!!
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在咫尺之遥炸响!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周明白的背上!
灼热的气浪和无数碎石、钢铁碎片如同暴雨般将他吞没!
“噗!”
周明白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喉咙一甜,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
眼前瞬间被猩红和黑暗覆盖!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拍在旗杆上!
双臂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骨头都要碎裂!
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嗡鸣,世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又重重地落下!
后背传来剧烈的撞击感,似乎砸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
黑暗。剧痛。窒息。
要死了吗?
旗……旗还在吗?
耗子……孙老子……
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中沉浮。他感觉自己被黏稠冰冷的血泊包围。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他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翻滚的硝烟和刺眼的火光。
还有……一抹在硝烟和火焰中顽强舞动的颜色!
青天!白日!满地红!
那面旗帜!它还在!依旧倔强地飘扬在倾斜的旗杆顶端!
虽然旗杆的倾斜角度似乎更大了,虽然旗帜上又多了几个焦黑的破洞和新鲜的血迹,但它没有倒下!它还在!
周明白涣散的瞳孔里,倒映着那抹在炼狱中舞动的鲜红,仿佛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丝扭曲的欣慰,悄然流过他濒临破碎的心脏。
他想笑,嘴角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他想动一动,身体却像散了架一样,除了剧痛,没有任何知觉。
他只能躺在冰冷的尸堆和血泊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盯着那面旗帜,仿佛那是连接他和这个残酷世界唯一的纽带。
硝烟被风吹散了一些。他模糊地看到,旗杆的基座附近,那个巨大的弹坑边缘,多了一个新的、还在冒着青烟的弹坑。
弹坑里,焦黑一片,散落着扭曲的钢铁碎片和……几片燃烧的、灰布军装的残骸。
刚才那枚炮弹,没有首接命中基座,但炸点离他太近了!
是那堆积如山的战友尸体,是那具被他当成垫脚石的焦尸,还有他自己用身体硬抗的那一下,共同缓冲了爆炸的威力,保住了旗杆最后的根基!
代价是他的后背和内脏遭受了毁灭性的冲击。
“咳……咳……”
周明白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股的血沫,染红了身下的焦土。
视线越来越模糊,那面舞动的旗帜也渐渐变成了一片晃动的红色光斑。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细……细伢子……”
孙有田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
周明白艰难地转动眼珠,模糊的视线里,是孙有田那张血肉模糊、沾满硝烟和血污的脸。
老班长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他看也没看那面旗帜,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躺在血泊中的周明白,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孙有田踉跄着扑到周明白身边,丢掉打光了子弹的歪把子。
伸出那双沾满血污、布满老茧的大手,想要扶起他,却又不敢触碰,仿佛周明白是一件一碰就碎的瓷器。
“撑住……周伢子……给老子撑住……”
孙有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胡乱地撕下自己破烂的衣襟,想堵住周明白胸前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但鲜血迅速浸透了布条,染红了他的手。
周明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染血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那面依旧在硝烟中飘扬的旗帜,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孙有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了那面伤痕累累却屹立不倒的旗帜。
老班长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猛地回过头,看着周明白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嚎:
“看见了……老子看见了……旗没倒!没倒!你小子……你小子……”
他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攥住周明白那只抬起的手,粗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周明白的皮肉里。
周明白的视线彻底模糊了,孙有田的脸,那面旗帜,都变成了晃动的光斑。
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耳边只剩下孙有田压抑的呜咽和远处零星的枪声。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又看到了杨惠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到了对岸那片沸腾的、无声敬礼的森林,看到了陈树生纵身跃下时燃烧的身影……
守住……了……
值了……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周明白沾满血污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
随即,那只被孙有田死死攥住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