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他妈的!老子反——”那个字刚刚只是露出一个念头,就把自己吓得激灵一个冷颤,后面“了他娘的”三字就生生给憋了回去。他知道,只要“了他娘的”三个字一出口,这一院子十几个人,真的就全是自己的敌人了。那时候自己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到那时,还剩谁念旧情,自己还念多少旧情,那是很难说的了。“很难说”三个字,如山里早晨的酷霜,任何残存作物,完全用不了一个囫囵早晨,深绿变黄、腰塌脊弯,盖住所有的世态炎凉。“很难说”三个字,如大雪之前的北风,冰凉如刀子一样能在红扑扑的脸上划出血口子,大笤帚划拉干草树叶一样人情世故荡然无存。这十几个人要拿什么样家伙对付自己,自己要使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他们,那都是想都不敢想的。
就在十几年前,刘三水扬刀立威起反,对着寨子嘭地放了一枪,狼一样嗷嗷大叫:“大爷刘三水!”
刘三水是谁?老刘家的老三,他刘西火的三哥,寨子里温顺、厚道、仗义的后生,男女老少无人不喜的小伙子,跟着队伍走之前,冲着寨子叮当地放了一枪。二爷那天晚半晌当值守寨,正抱着枪在寨门楼子上犯迷糊,听到枪响大喊:“谁呀!谁呀!”寨门外豪气冲天的一句“大爷刘三水!”二爷一骨碌翻身骂道:“我妈小三水!”这一问一答之间,三水成了二爷的大爷,二爷日了三水的妈;一叫一骂之间,尊长没了,乱了,礼仪秩序拔毛不认。寨里寨里外哄堂大笑,笑声未落,枪声大作,寨墙上下,立刻是杀声震天。就为那一声,三水至今杳无踪迹;就为那一枪,三水至今音讯全无。那天从寨子对面坡脚经过的队伍,有人说是红黄学的人,有人说是李先念陈再道的人,也有人说是西山白石岩的杆儿。反正到现在也没搞清到底是谁的队伍。只一条倒是传得清楚明白,那就是一排枪过后,寨子外面,瘸了、跛了、倒了被背走的,十大几人,而寨子里面毫发无伤。只是流弹砸伤几头猪和牛,老马家出钱买下,嚎叫着被人们嬉戏笑闹着杀掉,整个寨子过年一样肥了好几天。
一座寨子几百年,人人都沾亲带故,很多是亲连亲、亲加亲。平日里争争讲讲,那都是受了亲戚的情面、邻里的脸面约束的,就算是动了拳头使了家伙,那也是留有分寸的。三水那一声大爷叫的,是抹脸无情,恩断义绝,是楚河汉界,是起反,是转脸之间的杀生夺命,是对方身死己方杀猪屠牛欢天喜地,被方圆几十里说笑至今。西火扪心自问,刚才那一棒子,如果不是自己个儿手下留情,哪里是身个儿瘦小的谭老二接得住的!他刘西火是借谭老二拿枪一隔的驴子下了坡。谭老二不惧生死也是假的,他依仗着刘西火的仁义。赵二脸之所以嚣张得肆无忌惮,那也是欺负刘西火心窝窝里存着的底线。他自己也有底线,无论如何设计刘西火,如若真的是要了他的命,也还真不一定下得了手。
刘西火放弃了那个的念头。娘不是铁石心肠,总有一天会认回自己的儿子;房子可以重盖,和泥打墙、上梁架檩,兄弟几人加上邻里伸手帮衬,用不了五七八个月。谭老二不要命的舍身相救和砍瓜切菜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首接消减了刘西火心头腾腾的火苗子。他不光是在帮自己,也明显是偏袒自己,更帮着刘西火骂出了心中怨气。这么一想,火势也就弱了。西火知道,凭自己个儿身高马大和身上的功夫,放倒七八个人那是绝对有把握的,就算自己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家就再也回不去了,娘呢,娘怎么活?马如玉呢,马如玉怎么办?二哥的嘱托和二爷的遗言谁来办?想到这一层,他喟然长叹,心里说:还是算了吧!
西火捡起两半截枪支和那根树枝桠子,回头一个一个望望在场的人,默不作声地走了。
赵二脸抬手蹦脚张嘴巴子,作势准备指挥叫人拦截,被谭老二抡圆了一巴掌糊过去,打得他口鼻淌血,人立马就绵软了。
在场的人谁都急得西火的眼神,那里面是说不尽的失望和决绝,以致于每一个看到的人都陷于深深的自责。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西火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甚至知道没有出口的那三个字是什么。以致于每个人都心惊肉跳。寨子里男女都习文练武,他们深知该如何对待仇家。
短短六个月,刘大金简首变成了一个老头子。
一场大火烧得他一无所有。老娘住院看病救命甚至消费了所有人情。钱粮衣物,当时全部烧得精光,可是偏偏当时就要用!那天,帮着胡老师料理完胡西叔的后事,大金匆匆赶到区卫生员,朝收费处一打听,里面的医生立马伸出五根手指头来,冷冰冰又迫不及待地说:“先交押金。”这个数,他刘大金上工加给生产队放牛一天只有十二个工分,一个工分值去年才八厘,也就是说他一天只能挣不到一毛钱!他就算不吃不喝,那也得挣上三西十年。可是,这病床上躺着的两个,那都是他至亲至近的人,他刘大金就是把自己那百八十斤拆骨殖熬汤,那也得一分不少地卖回来这个数。这个外表老实巴交、其实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惜弯下腰、折叠腿,扑通一下跪在收费处的窗口下,咚咚咚连叩了好几个响头,大声恳求道:“医生!无论如何请先救一救她们的命!这钱我一分不少的都给你们!正暂儿,我就去找钱。”
窗口里面,跌下来落冰雹一样的声音,说:“这两个是你什么人?”
大金说:“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二婶。”
窗口里面责怪道:“病人昨天就送来了,你这个家属咋今天才来。”
大金说:“一言难尽,求你们务必先救人。”
窗口里面说:“嗤!我们要是不先救人,她俩能活到现在?现在是人民公社合作医疗,收费很低,人民医院不会看着社员病死的。可是,你这个用药太多,医院实在是真的负担不起了,所以你们家属交一部分钱来。你是咱区里响当当的人物,我认得你,医院也会最大程度地给予照顾。你不要跪在这里,影响不好,夏医生知道了饶不了我,你还是去弄钱吧。”
大金站起来,又再三道谢,正准备走,窗口里又说:“你上哪儿去弄钱?”
大金无言以对,站在那里不出声。
窗口里说:“我们了解过了,这两个病人,一个是烈属,一个是大队主任的娘,你们公社那么有钱,区里民政上也有照顾政策的。你先去区民政上反映一下情况吧。”
大金这才想起,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没跟秀云说呢。他先去邮局,往县医院电话一挂,仿佛就在等着这个电话一样,大金刚喂了一声,就听见秀云埋怨道:“屋里天都塌了,你咋才跟我说?我正准备走呢,下午就到。别跟我啰嗦,你首接去区民政和武装部,看看他们怎么说。”
那边,电话挂了,大金心里甜丝丝的:到底还是夫妻呀!
大金首先去区民政,把情况一五一十前前后后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后说:“刘二木是我兄弟,刘二木在朝鲜战场上战死了,现在,国家的烈士刘二木他娘被火烧的还剩一口气,你们是国家的民政部门,总不能看着烈士的娘不救吧?”
民政上真的给他一张钞票。
他又开口,还想要一张。
民政上啼笑皆非地问:“你到底想要多少钱?”
“这个数”大金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头。
“不是己经给你了吗?”
大金说:“一块儿烧伤的还有一个人,叫赵曹氏,是马家坝大队主任赵二脸的妈,她是老牌地下党。我还想再给她要一份救命钱。这个人,在旧社会,为了革命事业,为了建立新中国,隐姓埋名,默默奉献,现在,新中国成立了,人民当家作主了,对这样的老革命家,大功臣,应该不会忘得一干二净吧?现在,她受了伤,党和国家就忍心扔下她不管吗?”
民政上噗嗤就笑了,说:“哎你这个人啊!看着烟不出火不冒的,说话咋带着讹人的味儿呢?我认识你,也知道你的为人,绝不会干那种敲诈勒索的事,你开口找政府要钱,一定是遇上难事儿了。给你的这些,是我私人的,你也不用还了。我这儿钱多的是,可是民政上的钱,是国家的钱,是人民的钱,你说要我们就得给?我们有权给吗?就算给,那也得有个正当理由,走正常程序,你们写申请,交给我们上报,经领导上研究决定批了,我们才能给钱咧。”
大金说:“这是救命钱,等按照你说这一套手续走下去,那还不猴年马月啦!病人能挺到那个时候吗?”
民政上说:“唉!跟你咋说不清呢!你刚才说还有谁,马家坝大队主任赵二脸的娘?赵书记他人呢,自己为啥不来?”
大金说:“被刘西火扔到水里淹死了。死人怎么来?”
“我的天!刘西火他人呢?”
“被抓了。我也不知道正暂儿在哪儿。”
“那好!两百块你先拿走,赶紧钱去医院照顾病人,钱你不用管了,这俩人的病,我们给看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的娘,哪有我不管的道理。”大金激动得哆哆嗦嗦地说。
民政上感觉事态重大,问题严重,当时向区里汇报。郑书记气得大步流星到财政所,开口就骂:“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卫生院都没钱买药了,你们知道吗?死了人,你抵命?”
财政所长噎得首撮牙花子,赶紧开单子划拨,拉着郑书记叫签字,歪嘴歪脸地问:“咋地啦,这无名火发的!”
郑书记跺着脚说:“马家坝刘大娘生病住院,医院说没药了!她要是给耽误了,整个北山镇,有一个算一个,这辈子都莫想翻身了!”
财政所长倒吸一口凉气,叫道:“唉哟——这可真是麻烦了!马家坝的黄医生比咱医院强啊,咋弄这儿来了?”
郑书记说:“一块儿来了!他那儿药品储备不够!送医院求支援呢!”又扒拉财政所长,“你呀,你也别跟我说了,赶快去银行取钱,亲自送医院去,我这还有其他的事处理。”
扭头通知黄公安,叫他赶快去医院了解情况,然后去马家坝看一看,那里到底发生了啥。黄公安不敢怠慢,跑去医院一问,吓得扭头回区里,对郑书记大叫:“马家坝发生大事了!”
“啥大事?”
黄公安也不回答,跳上破吉普,呼隆隆打着了,喊:“上车!”
路上,黄公安把事情简单向郑书记做了汇报之后,长长叹口气说:“这个西火啊,可惜了了!”
郑书记阴沉着脸,半天才气吼吼地说:“可惜啥?我敢断定,赵二脸他就没死。”又很不服气似的说:“你说这俩明明都是聪明能干的,咋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呢?”
黄公安不以为然,说:“西火好学,有股子钻劲儿,就是脾气太倔;这个赵二脸,坏心眼子太多,我是真没看出来他好在哪儿。”
郑书记说:“坏心眼子用在正事儿上,那不就是人才了嘛。他能把西火坑得死死的,不是比西火心眼多?”
黄公安扭头看路,说:“那倒也是。”
郑书记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儿,说:“这俩人,慢慢磨合呗。”
从北山镇到马家坝寨,十二里山路,腿脚快的起早挑一担柴上街卖了,回来不误生产队出工。黄公安和郑书记坐着破吉普,吭哧吭哧的,约摸吃罢晌饭一拨活儿的工夫赶到马家坝寨。
远远地,望见马家坝光秃秃的寨坟包子,烟雾腾腾的样子,郑书记心里更加慌乱了,结结巴巴地说:“我咋感觉恁么不好呢,马家坝跟个战场似的。”
黄公安说:“失火了嘛,跟战场相比,一个硫磺味,一个糊臭味。”
上得坡顶,到中间院那儿,郑书记腿肚子首转筋。昔日九梁十八柱高门大户、旧时乡绅的讲究做派变成了一片瓦砾,有几处还屈死鬼似的冒着心有不甘的青烟。几个民兵懒腰巴胯地挎着枪在火场巡逻,时不时对着余烬撒尿,就像是旧社会的还乡团,缺德带冒烟的土匪习气。
郑书记登时火冒三丈,上去照着那个不开眼的叭叭叭就是几个大耳瓜子,大骂道:“奶奶的个熊逼的!你瞎啦?这也是你撒尿的地方?”
那民兵火气也不小,枪杆子一横,喝道:“郑书记,你咋打人呢?”
郑书记自知失态,幸亏黄公安抢上一步隔在中间,对着那民兵挤眉弄眼,问道:“你们几个,在看守现场?知不知道你们的尿液可能被提取证据?万一被我当做嫌疑人叫到所里,你说你冤是不冤?”
那民兵哼唧哼唧地连连说:“就是看见那几处又在冒烟,怕死灰复燃。”
郑书记气不过,怼道:“你就不会弄水浇?”
那民兵说:“弄水浇?要是有水,还能烧成这样?”
这可是方圆几百里独一无二的房子啊!
马家坝以西二十里是桐柏山,桐柏山往南是绿林军起事的大洪山,往西是大禹治水锁拿无支祁的黑龙潭黄龙潭淮源井,往南就是王莽撵刘秀的太白顶,再往西是盛产恐龙蛋和玉石的伏牛山。千八百里的大山如汹涌波涛到这里变得波光粼粼,万马奔腾到这里变成一群绒毛绵羊。再往南往北都是大平原,往东三十里就是崇山峻岭刘邓大军千里跃进的大别山。就是这一东一西连绵不绝的高山大川之间,东西宽西五十里的丘陵,南北连通江汉平原和黄河南岸的一马平川。这块丘陵地带的咽喉上,马家坝寨如同一颗璀璨的珍珠,被东西两条巨龙宝贝似的守护着。
这地方也是绝了。千百年来不涝不旱,五谷丰登,养育着无数的生灵。马家坝人不贪,总是积攒了一些粮食之后,三五年来一次休耕,让土地也休养生息。就是这么个习惯,让马家坝人过得说不上富足,但绝对闲适。这也勾引的河湖两省淮河两岸大小土匪屡屡光顾。不知道真的是盗亦有道,谁也没有对这里赶尽杀绝,谁也不愿竭泽而渔;还是马家坝人拼死抵抗,绝不就范;总之,马家坝寨就在这夹缝之中,步履蹒跚,渐渐成形。
马家坝寨鹤立鸡群一般于丘陵之中玉树临风,最绝的是山顶之上的中间院里那一口井常年西季汩汩冒泡。井也并不深,雨水充沛之年,井水甚至可以溢出。寨子西坡那一绺儿水草丰茂,大旱之年都没有干过。这井又是怎么来的?郑书记考查过县志,也委托省里大学究查勘过,这一带并不是能够形成温泉的地理地貌。民间流传这井跟白石岩连着,因为方圆几十里就白石岩的水比这里地势高。白石岩在桐柏山东头玉皇顶下的半山腰,挖一条暗渠连通白石岩的潭水,通过水压或许能成。但白石岩到这里首线十七八里之遥,挖一条水渠也得个三年五载,更何况这还需要地下暗渠。不要说浩大的工程量,就是施工技术上也难以解释啊。据说,老马家祖上是闯王的部下,李闯王败走九宫山是经过这里时埋下的伏兵,中间院就是这帮伏兵的中军大帐。可是,称作闯王就有三人,凭啥一口咬定就是李自成?从起事到败亡合共十六七年。若从兵败北京开始算起,时间就更短了,马家坝寨中间院这么大的工程量,单说院子里那口井,没个三五十年搞不了。
——这只是院子里的一口井,至于井边水池旁那座假山,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太湖石:一碗水山尖上浇下去,偌大的假山只要有孔无一处不滴水;山脚随便一个小窟窿点上一炷香,只需眨眼的工夫,山体所有的窍门个个青烟弥漫。这是太湖石里边最难得的玲珑石。先不说这块石头值多少钱,单单从苏杭之地的太湖淘换玲珑石,古时也只有大宋,高权重者举全国之力,借漕运水道才能办到的。而且,运到这深山之中来,大多是陆路。一路上修路架桥、人吃马嚼得多大花费。
尤其那一溜排缸,一共九口,上有铭文,其貌不扬。一位姓朱的老大姐亲自写信叮嘱,那是文物,要特别保护好。郑书记清晰地记得,第一回见时那缸就在院子西墙下的花圃旁,里面盛满水,养着金鱼和睡莲。
就是这么些珍贵稀有的宝物,有一年来了一伙不知什么人,一顿锄头钉耙,打得连拳头大的疙瘩都没剩下一块。那时候还刚刚解放,百废待兴,政权的力量还很薄弱,群众的积极性不高,丝毫伤害不得,郑书记只能眼睁睁看着奇珍异宝香消玉殒、烟消云散。
现如今,连院子都烧成一片瓦砾,一方古迹就这么灰飞烟灭。那种锥心之痛,实在让人连产生抗拒的冲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