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的硝烟尚未散尽,血腥味仿佛还粘在盔甲的缝隙里。汉军大营,气氛却比战场更压抑。卢植被槛车押走的景象,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陈武和所有原卢植旧部的心头。如今坐在主位上的,是身形魁梧、眼神鹰隼般的董卓,他带来的西凉兵趾高气扬,与原北军将士间泾渭分明。
“巨鹿!”董卓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沙盘上,“张宝小儿,龟缩其中,以为粮草充足便可高枕无忧?笑话!本将令,三日整备,强攻巨鹿!破城之日,三日不封刀!”
帐中诸将噤若寒蝉。强攻?陈武心中一凛。巨鹿城高池深,黄巾虽败于广宗,但困兽犹斗,又有张宝坐镇,这将是何等惨烈的血肉磨盘?他眼角余光瞥向侧后方的刘备。玄德公眉头紧锁,手按剑柄,指节微微发白。他身后,红脸的关羽如渊渟岳峙,黑脸的张飞则怒目圆睁,强压着不满,腮帮子一鼓一鼓。
陈武是刘备手下五十敢死队的头儿。这五十人,是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是刘备最锋利的刀尖。卢植在时,他们执行的是精准的破袭、断后。如今董卓当道,他们仿佛成了无根的浮萍。陈武感到一股憋闷,不仅仅是为卢植的冤屈,更是对董卓这种无视士卒性命、只图速胜的莽撞。
夜,刘备简陋的营帐内,油灯如豆。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消息可靠?”刘备的声音低沉而严肃,问的是跪在地上的一个精瘦斥候。
“千真万确,主公!”斥候声音急促,“小的冒死潜入西南二十里外,那废弃的‘黑石坞’!里面堆满了粮袋草料,车马络绎不绝,是张宝的命根子!守军约千余,依托坞堡和树林扎营,看似戒备,实则外紧内松,主寨离巨鹿尚远,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动那里!”
关羽丹凤眼微眯,捋着长髯:“此乃天赐良机。断其粮道,巨鹿不攻自乱。”
张飞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震得帐篷嗡嗡响:“大哥!干他娘的!让俺老张带人冲进去,一把火给他烧个精光!”
刘备没有立刻回应,目光转向陈武:“陈武,若由你率敢死队潜入纵火,几成把握?需多少人?”
陈武心中瞬间盘算:夜袭、火攻、目标明确。他迎上刘备信任的目光,一股热流涌起,抱拳沉声道:“主公!五十人足矣!但需三将军在正面制造足够混乱,引开守军主力。我等需精良引火之物:油脂、硫磺、干草束,越多越好!”
“好!”刘备眼中精光一闪,下了决断,“此战,关乎巨鹿万千将士性命,亦是我等为卢尚书尽的一份心力!瞒着董卓,今夜子时动手!”
“翼德,”刘备看向张飞,语气凝重,“你的动静,是陈武他们的命门!务必让贼兵无暇他顾!”
张飞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大哥放心!俺老张别的不会,闹腾起来,保管让那些黄巾崽子以为天兵天将来了!陈小子,你只管放火,正面交给俺!”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陈武肩头,力道沉猛,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豪气。陈武忍着痛,重重点头,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两人目光中流转——你闹你的,我烧我的,生死相托!
亥时末,无月。浓重的墨色包裹着大地,只有远处巨鹿城头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鬼魅的眼。
陈武和他的二十名敢死队员,像一群融入夜色的幽灵。深色麻布裹身,脸上涂抹着泥灰,口衔枚,马蹄用厚布包裹,再用绳索勒紧。他们牵着马,在斥候的引导下,沿着干涸的河床和茂密的灌木丛,悄无声息地向黑石坞西南角摸去。空气潮湿而冰冷,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蟋蟀的低鸣和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废弃的坞堡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目标区域——一段坍塌的土墙连接着稀疏的树林。陈武打了个手势,队员们立刻分散,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两名最敏捷的队员猫腰潜行,弩箭上弦,无声无息地解决了墙头两个打着哈欠的哨兵。尸体被轻轻拖下。缺口打开了。
陈武一挥手,二十条黑影鱼贯而入,迅速隐入粮营边缘的阴影中。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干草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眼前是巨大的、连绵的草垛和用油布苫盖的粮囤,如同沉睡的巨兽。巡逻的黄巾兵打着火把走过,光影摇曳,映出他们松懈的面容。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营寨的东面——那里隐约传来喧哗,是张飞开始制造动静了吗?陈武心中一紧,又迅速冷静下来,时间刚好!
“三人一组,散开!”陈武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甲组,草垛!乙组,粮囤!丙组,辎重车马!倒油,撒硫磺,听我号令,同时点火!快!”
队员们如同鬼魅般散开,动作迅捷而无声。沉重的油囊被解开,刺鼻的油脂汩汩倾泻在干燥的草料和粮袋上。黄色的硫磺粉末被小心地撒在油脂浸润处。浸透油脂的干草束被塞进粮仓的缝隙。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汗水从额角滑落,心跳如擂鼓。陈武紧盯着营寨东面,那里的喧嚣声陡然拔高!
“燕人张翼德在此!黄巾鼠辈,速来受死——!!!”
一声怒吼,如同平地炸响的焦雷,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马蹄奔腾声、兵刃撞击声、汉军骑兵疯狂的呐喊声和黄巾士兵惊恐的尖叫!
“敌袭!正门!是张飞!好多骑兵!”
“挡住!快挡住!”
警锣疯狂地敲响,原本还算有序的粮营瞬间炸开了锅。火把乱晃,人影幢幢,几乎所有能动的守军都像被磁石吸引般涌向正门和东侧,试图抵挡那支如同黑色风暴般冲来的骑兵。张飞那标志性的丈八蛇矛在火把映照下划出死亡的弧光,他的吼声就是最恐怖的战鼓,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就是现在!
陈武眼中厉芒一闪,猛地吹响一声尖锐短促的骨哨!
“嗤啦——!”“噗噗噗——!”
二十处火源几乎在同一瞬间被燧石点燃!浸满油脂的干草和硫磺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草垛和粮袋,发出噼啪的爆响,随即猛地蹿起,化作一条条狰狞的火蛇!夜风适时地吹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却成了火魔最好的帮凶!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条火蛇瞬间吞噬整个草垛,点燃相邻的粮囤,火星如雨点般飞溅,点燃了营帐、车辆、甚至士兵的衣甲!
“火!起火了!后面起火了!”
“粮草!我们的粮草啊!”
“救火!快救火!啊——!”
绝望的哭喊、凄厉的惨叫瞬间压过了正面的喊杀。整个粮营的核心区域变成了一片翻腾的火海!浓烟滚滚,烈焰冲天,将半边夜空映照得如同炼狱!高温扭曲了空气,热浪逼得人无法呼吸。黄巾守军彻底崩溃了,救火的、逃命的、自相践踏的……指挥系统完全瘫痪。
陈武透过灼热的空气和浓烟,看到张飞在正门方向,攻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狂暴!他像一头发疯的巨熊,死死咬住试图回援的黄巾军,丈八蛇矛舞得密不透风,为身后的火海筑起一道血肉长城!陈武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激赏和感激:好个张三爷!这配合,天衣无缝!
“撤!”陈武再次吹响骨哨,发出撤退信号。敢死队员们毫不犹豫,一边将剩余的油脂火种西处抛掷制造更大混乱,一边迅速向西南缺口集结撤离。火光映照着他们涂满烟灰却眼神锐利的脸庞,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冲出火海,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陈武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畅快。身后是照亮天际的熊熊烈焰和彻底混乱的敌营。他们沿着预定路线狂奔,很快与前来接应的几名斥候汇合。
然而,通往安全地带的路并非坦途。粮营的溃兵和求援的信使正哭爹喊娘地涌向巨鹿方向。当他们跑到鹰愁涧——那道狭窄险峻、两侧峭壁如削的山谷时,等待他们的不是生路,而是死神的镰刀!
“关”字大旗在谷口骤然竖起!
“贼子休走!关羽在此!”一声沉喝,如同龙吟,压过了溃兵的喧嚣!
寒光乍现!青龙偃月刀化作一道匹练,在狭窄的山谷口横扫而出!刹那间,人头滚滚,残肢断臂横飞!关羽率领的百名步卒如同铜墙铁壁,死死扼住咽喉要道。溃兵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粉身碎骨。企图冲关的援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击杀得人仰马翻。
陈武和张飞的队伍几乎是踩着黄巾溃兵的尸体冲过了鹰愁涧。关羽看到他们安然无恙,丹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大刀一挥:“撤!”伏兵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天边泛起鱼肚白。陈武等人疲惫不堪地回到汉军外围一处隐秘的接应点。刘备早己等候在此,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陈武和张飞都活着回来,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快步上前。
“主公!幸不辱命!”陈武抱拳,声音沙哑却带着兴奋。
张飞哈哈大笑,声若洪钟,震得林鸟惊飞:“痛快!真他娘的痛快!陈小子,火烧得漂亮!俺老张杀得也痛快!”他又是重重一掌拍在陈武肩上,这次陈武没站稳,一个趔趄,惹得众人哄笑起来,劫后余生的喜悦弥漫开来。
众人望向西南方向。那里,巨大的烟柱依旧滚滚升腾,染红了黎明的天际。巨鹿城头,想必己是一片恐慌和绝望。
刘备望着烟柱,又看向身边这群浑身烟尘血污、却眼神熠熠生辉的兄弟,沉声道:“此战之功,在诸位!巨鹿之贼,军心己乱!我等为卢尚书,也为这天下苍生,又争得一线生机!”他转向陈武,眼神充满赞许:“陈武,汝与翼德此番配合,神鬼莫测!真乃我军之幸!”
陈武感受着张飞大手残留的力道,听着刘备的话语,看着远处象征胜利的烽烟,疲惫的身体里涌动着滚烫的热流。这乱世,前路依旧荆棘密布,董卓如虎在侧,但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刀,身边的兄弟,追随的主公,便是劈开这黑暗的利刃与火光。
巨鹿的阴影仍在,但燎原之火,己经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