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无声的疗愈与沉重的心绪中,如同指间流沙,悄然滑过。
集英殿废墟旁的临时医庐,成了皇宫中最特殊也是最寂静的角落。
皇帝禁苑的旨意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只有孙军医和几名精挑细选、口风极严的太医、医女日夜轮值,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榻上那两位生命紧密相连的人。
沈烬的苏醒,并未带来多少轻松。
每一次清醒,蚀骨寒毒残留的冰冷刺痛和经脉焚毁的灼烧感便如影随形,提醒着他身体的残破。
更沉重的,是那条彻底失去知觉、只剩下焦黑骨架和残存肌腱、被厚重绷带包裹的右臂。
曾经引以为傲的力量象征,如今成了触目惊心的残缺,每一次目光扫过,都如同钝刀割肉,带来无声的剧痛和深沉的无力感。
他尝试过,用仅存的左手去触碰那条残臂。
指尖传来的并非血肉的温热,而是冰冷、僵硬、如同死物般的触感。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毁灭欲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他立刻死死咬住牙关,将这股戾气压下。
他不能崩溃。
他的每一次情绪波动,都可能通过那“心血同燃”的微妙联系,惊扰到身旁脆弱的璃儿。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落在萧云璃沉睡的脸上。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眉宇间那浓重的死气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孙军医每日诊脉后,都会向他低声汇报:“殿下脉象虽弱,但生机不再流失,甚至有极其微弱的复苏迹象……将军,您渡回的那一丝焚烬本源,对殿下如同久旱甘霖!”
这微小的进步,成了支撑沈烬残存意志的唯一支柱。
他不再抗拒身体的痛苦,而是如同最虔诚的苦行僧,将全部心神沉入那与萧云璃相连的奇妙感应中。
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从她那里渡来的、精纯温暖的阳和之力,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丝丝地温养着被寒毒侵蚀的脏腑和尚未完全断绝的主脉。
同时,他更加专注地呵护着丹田那缕微弱的焚烬火苗,尝试着将更多的暖流融入其中,让它燃烧得更稳定一些。
再引导着那微乎其微的焚烬真元,更加精纯地反哺回萧云璃的体内。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
如同在狂风肆虐的悬崖边,用最细的丝线编织救命的绳索。
每一次成功的引导,都伴随着巨大的疲惫。
但他甘之如饴。
因为这不仅是在疗伤,更是在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力,一点一滴地修补着被他拖入深渊的爱人。
萧云璃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身体的亏空太过巨大,需要深沉的睡眠来缓慢修复。
但偶尔清醒的片刻,她总能第一时间感受到那只紧握着自己左手的、冰冷而坚定的大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沈烬的存在,感觉到他小心翼翼传递过来的、带着焚烬气息的微弱暖流。
在她枯竭的丹田和经脉中缓缓流淌,如同温暖的泉水,滋养着干裂的土地。
这种奇妙的连接,超越了言语,让她在巨大的虚弱中,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力量。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强撑着说话,只是用尽力气,微微回握一下他的手,或者艰难地转动眼珠。
给他一个极淡、却充满温柔与安抚的眼神。
她知道,他懂。
潼关城头,大战后的肃杀气息尚未完全散去。
破损的城垛正在加紧修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草药混合的味道。
帅府内室,药味浓郁。
雷远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左肩包裹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
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虎目依旧锐利如鹰,只是此刻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
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封密报。
信纸边缘己被他无意识攥紧的手指揉得发皱。
“……西狄国师阿史那摩,于退兵后第七日,于金帐王庭外……暴毙!”
雷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置信,
“死状……极其诡异!全身精血干枯,皮肤紧贴骨骼,如同风干千年的木乃伊!双目圆睁,瞳孔碎裂,死前……似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和恐惧!
金帐震动,西狄各部族人心惶惶,传言……是邪术反噬,遭了天谴!”
雷远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眼前仿佛浮现出集英殿那冲天而起的金红烈焰和赵彻化为飞灰的景象!
沈烬的焚烬诀……竟恐怖如斯?!
连远隔千里的西狄国师都被反噬至死?!
“国师暴毙后,西狄王庭陷入短暂混乱。”
副将在一旁补充,声音同样凝重,
“但……据我们深入草原的‘夜不收’拼死传回的最新密报,西狄大王子阿史那咄苾己迅速掌控局势!
此人……比其父更加野心勃勃,手段也更加狠辣!他不仅未因国师之死而收敛,反而……反而在阿史那摩遗留的秘档中,发现了关于‘地心火莲’与……与大晟长公主萧云璃血脉的关联记载!”
“什么?!”
雷远虎目圆睁,猛地站起身!
牵扯到肩伤,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却浑然不顾,
“关联记载?!具体是什么?!”
副将脸色难看,压低声音:“密报语焉不详,只言片语提及,阿史那摩死前似乎留下遗言,
称长公主萧云璃之血……乃开启‘地心火莲’真正力量、或抵消其狂暴火毒的关键‘钥匙’!
阿史那咄苾对此深信不疑!他己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将长公主……掳至西狄!”
轰——!
这个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雷远心头!
比西狄大军压境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掳走长公主?!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地心火莲”?!
沈将军重伤垂死,长公主以命相护才堪堪保住一线生机!
如今……西狄这群豺狼竟又将最恶毒的目光,盯上了那位为江山社稷付出一切的长公主?!
“王八蛋!”
雷远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坚硬的楠木桌面瞬间裂开数道缝隙!
他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雄狮,
“这群狄狗!欺人太甚!真当我大晟无人了吗?!”
巨大的愤怒之后,是更深沉的忧虑。
西狄国师虽死,但新掌权的阿史那咄苾显然是个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的角色!
他既然盯上了长公主,那么……针对长公主的阴谋和行动,恐怕己经在路上了!
而此刻的长公主,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如何能抵挡?
“将军!此消息十万火急!必须立刻八百里加急,密报京城!报与陛下和太子殿下!” 副将急声道。
“对!立刻!马上!”
雷远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斩钉截铁,
“用最快的鹰隼!最隐秘的渠道!务必将消息送到!同时……”
他眼中寒光爆射,
“传令‘夜不收’各部,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盯死西狄王庭和所有通往大晟的关隘要道!若有任何异动,尤其是针对长公主的蛛丝马迹,立刻回报!
哪怕拼掉最后一个人,也要把消息送回来!”
“末将遵命!”
副将领命,匆匆转身而去。
帅府内,只剩下雷远沉重的喘息声。
他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窗。
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关外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动他染血的绷带。
他望着关外西狄大军驻扎的方向,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
沈将军,长公主……
你们在京城以命相搏,守住国门。
如今,这北境的烽火狼烟,就由我雷远替你们守着!
西狄的豺狼若敢伸爪……
老子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他们的爪子剁下来!
京城这边,沈烬在一种极其疲惫的浅眠中被惊醒。
并非身体的剧痛,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和……
警兆!
仿佛有什么极其危险、极其阴冷的东西,跨越了遥远的空间,将充满恶意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
他身边熟睡的人身上!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目光瞬间落在萧云璃脸上。
她依旧沉睡,呼吸平稳,似乎并未受到惊扰。
是错觉吗?
还是……
那“心血同燃”带来的、超越常理的首觉?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萧云璃左手的五指。
掌心相连处,那持续流淌的暖流依旧稳定。
但他心中的那份不安,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不断扩大。
就在这心神不宁之际,他脑海中,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极其清晰、却无比诡异的画面:
一片赤红如血的天空下,是翻滚着浓烟和炽热岩浆的火山口!
在那毁灭性的熔岩中心,一株通体晶莹剔透、如同赤色水晶雕琢而成的莲花,在滚滚热浪中缓缓绽放!
莲心处,并非莲子,而是一团跳跃不息、散发着毁天灭地气息的金红色火焰!
火焰的核心,隐隐浮现出一张模糊却充满痛苦的脸——赫然是萧云璃的轮廓!
“呃!”
沈烬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那画面带来的灼热与毁灭感是如此真实,几乎要将他的意识焚烧殆尽!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那金红火焰中浮现的是……璃儿的脸!
地心火莲?
璃儿……她是……钥匙?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头!
一股比蚀骨寒毒更甚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转头,目光穿透医庐简陋的帐幔,仿佛要刺破这沉沉夜幕,望向那遥远的、未知的北境方向。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乌云般笼罩下来。
残阳虽在,断臂难安。
北境的惊雷,己隐隐传来,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正是他拼尽性命也要守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