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月把算盘往桌上一磕,木珠相撞发出沉闷的脆响。
“小满。”她抬眼,目光扫过裴小满发间晃动的银步摇,在那抹微光中停顿了片刻,“你去查查城南新到的那批粮食交易记录。”
裴小满正咬着蜜饯,闻言手一抖,蜜渍沾在袖口,黏腻的甜味混着空气中淡淡的檀香飘散开来:“阿月这是信不过我?”
“怎么会。”苏明月笑,指尖着袖中发烫的铜钱,掌心传来金属特有的凉意与压迫感,“我前日见陈掌柜整理旧账,说有笔十年前的粮款对不上,你最擅长理这些乱线头。”
裴小满低头理了理袖子,衣料摩擦的声音轻微响起:“那我这就去。”
她转身时,苏明月瞥见她腰间垂落的香袋——从前是绣并蒂莲的,如今换了簇新的牡丹纹,刺绣针脚细密,却透出一丝刻意的新鲜。
陈掌柜的算盘声从后堂传来,噼啪作响,像是某种隐秘的节奏。
苏明月推门进去时,他正把一叠账册往炉子里塞,灰烬落在青布围裙上,带着焦糊的气息。“按您说的,假账用了陆家常用的竹纸,墨色比咱们的深三分。”
“日期写 ‘癸卯年’ 。”苏明月盯着跳动的火光,光影在她脸上交错,忽明忽暗,“别用本朝年号。”
陈掌柜的手顿了顿:“这是要......”
“引蛇出洞。”苏明月攥紧铜钱,前世同事的尖叫又在耳边炸响,仿佛还能听见玻璃碎裂和血滴溅落的声音,“总有人想让我死。”
三日后,雨停了。
赵副使的官靴踏碎满地水洼,水花西溅,带着西个衙役冲进苏氏商行时,苏明月正给顾景琛剥莲子,手指被莲衣染得微微泛红,还带着一股清苦的香气。
“苏明月,私通奸商,证据确凿。”赵副使甩下一本账册,封皮染着暗红,他那一双三角眼透着得意,肥厚的嘴唇吐出冰冷的话语,“跟我们走。”
公堂上,赵副使的声音像敲在铜锣上,震得人耳膜生疼:“经查,苏氏商行于癸卯年三月十五,与陆记粮行交易私粮三千石,收受贿银五百两!”
苏明月扫过账册,心下一跳——字迹与陈掌柜伪造的分毫不差。
“大人。”她按住桌案站起,指腹传来木纹的粗糙触感,“小女有真账本。”
顾景琛递来的檀木匣里,账册整齐码着,纸张翻动间带起一阵淡淡的松烟墨香。
苏明月翻开第二页:“真正的交易记录,日期写的是 ‘天启五年三月十五 ’。本朝自开国便禁用前朝年号,谁会用 ‘癸卯年’ 记账?”
赵副使的脸白了半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再者。”苏明月指尖划过墨迹,轻轻一抹,竟有些许墨粉脱落,“我商行用的松烟墨,晒三个日头会泛青。这假账的墨色......”她突然抓起账册凑近烛火,火焰映照下纸面浮现出一圈圈油渍的痕迹,“还带着松油味,分明是新填的旧纸。”
堂下哗然,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顾景琛不知何时站到了书案旁,将一叠纸拍在赵副使面前:“粮仓出入记录在此。癸卯年三月十五,苏掌柜因染时疫昏迷七日,如何签的交易?”
赵副使的官帽歪了,汗水从额角滑落,打湿了他的鬓角。
他盯着那叠记录,喉结动了动,突然转头看向堂下——裴小满正缩在人群里,攥着帕子的指节发白,指甲几乎陷进了掌心。
“撤诉。”赵副使甩袖,官靴踩得青石板咚咚响,临出门又回头,目光像根刺扎在裴小满身上。
苏明月和顾景琛走出公堂,周围百姓的议论声还在耳边回荡,两人带着胜利后的些许疲惫,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回程的马车里,顾景琛替苏明月理了理被扯乱的鬓发,指尖轻柔地抚过后颈,带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那假账......”
“陈掌柜的仿冒术,连我都认不出。”苏明月望着车外掠过的柳树,枝条随风轻摆,声音沙沙作响,她的声音发闷,“可它怎么到了赵副使手里?”
裴小满跟在车后,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风吹过她裙裾的一角,掀起又落下。
她站在巷口时,苏明月掀开车帘,正看见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不是她常用的那枚刻着“乾元”的,边缘铸着陌生的云纹,冷光闪烁,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阿月。”顾景琛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传来温暖的温度,“你想问什么?”
“小满会......”苏明月咬了咬唇,“会恨我吗?”
顾景琛没说话。
他望着车外裴小满的背影,她正把那枚铜钱塞进香袋,动作像在藏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眼神躲闪,神情复杂。
深夜,冷七翻进院子时,瓦上的露水落了他一头,冰凉刺骨。
“主子。”他抹了把脸,声音压得极低,“昨夜有人看见裴姑娘出了城。”
“去哪?”
“醉花楼。”
苏明月的铜钱在袖中烫得灼人,仿佛随时要穿透肌肤。
她望着裴小满房间的窗户,灯影摇晃,像有人在撕什么东西。
风卷着几片柳叶扑在窗纸上,遮住了里面的动静,也掩去了所有未说出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