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炙烤着青石板路,空气中浮动着热浪,苏明月后背被晒得发烫,仿佛衣衫也贴在了皮肤上。
她捏着圣旨的手指微微收紧,马车上黄金百两的封赏随行进晃动,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顾景琛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温度比金子更灼人。
“夫人在想什么?”他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耳畔却激起一丝酥麻的痒意。
苏明月没说话。
暗月会头目咽气前咳出的那口黑血仍在眼前翻腾,腥甜的气味似乎还残留在鼻腔里。
玉牌上的“天枢阁”三个字仿佛烙在视网膜上,刺眼如针扎。
谷外那行浅淡的马蹄印,和三日前山道遇袭时滚落的粟米,此刻正叠成一团乱麻,在她脑子里绞来绞去,怎么理都理不顺。
陈掌柜的算盘声从后堂传来,“噼啪”作响,像是敲在她心尖上。
她转身往商行走,顾景琛跟着,玄色衣摆扫过青石板缝隙间钻出的野草,带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东家,王大人的茶行退了季单。”陈掌柜的算盘珠子突然“咔”地卡住,“说是……说新到的龙井有霉味。可上回他还夸这茶比宫里的香。”
苏明月顿住脚,指尖无意识袖口,布料粗糙的纹路摩擦着皮肤。
“绸缎庄的李娘子今早来哭,说州府突然加了三成商税。”陈掌柜搓着手指,声音低了些,“说是……说是上边新下的文。”
顾景琛皱眉:“昨日早朝我还听户部说要减商税。”
苏明月摸出袖中玉牌,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是蛇信子舔过骨节。
她突然想起今早跪在谷外的暗月会残党——他们举着白旗时眼神太乖了,乖得像被抽了脊骨的狗。
“裴小满呢?”她问。
话音刚落,门帘“刷”地被掀开,一股风裹着尘土扑进来。
裴小满一头撞进来,发间的珠花歪向一边,鬓角还沾着灰:“查到了!暗月会在城南有处米仓,三天前被搬空了。”她掏出半片碎布,“墙角捡的,染了蓝靛。”
苏明月凑过去,指尖轻轻抚过布面,粗粝的触感混着淡淡的蓝黑色染料气息。
蓝靛是染坊用的,可暗月会要米仓做什么?
“还有。”裴小满压低声音,“林将军派来的人说,北戎细作没抓干净。昨日夜里,他手下的亲卫在城西破庙发现具尸体,喉管被割断,手里攥着半块云纹玉。”
苏明月心里“咯噔”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沉入腹腔。
她摸出袖中玉牌比对——云纹弧度分毫不差。
“天枢阁。”顾景琛沉声道,语气冷得像铁。
陈掌柜突然一拍桌子:“对了!前日来送账本的老周头,今早没去他闺女家。他闺女找了半条街,只在巷口捡到这个。”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半截铜铃。
苏明月的呼吸一滞。络腮胡死时,暗月会头目身边响的就是这种铜铃。
“老周头给咱们送了三年账本,嘴严得很。”陈掌柜声音发颤,“可前日他说……说看见运货的车往西山去了,车篷遮得严实,压得车轴首响。”
西山?
苏明月想起暗月会的老井。
那里藏过北戎的弯刀,难道还有别的?
“走。”她扯起顾景琛的袖子就往外冲,“去老周头家。”
老周头的土坯房门虚掩着。灶上的粥还温着,锅里飘着半根咸菜,带着一点咸涩的米香。炕头堆着给小外孙女做的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线头从鞋面上支棱出来。
苏明月蹲下身。
炕沿下有半枚带泥的脚印,比老周头的鞋大两寸,泥土潮湿的气息混着柴火余烬的味道扑面而来。
窗台上落着点碎木屑——是马车车篷的料子。
“他被人带走了。”顾景琛摸了摸窗台,指尖沾上微凉的木屑,“最多半个时辰。”
裴小满突然低呼:“看墙缝!”
砖缝里塞着半张纸,墨迹未干,散发着淡淡墨香。
苏明月抽出来,是老周头的笔迹:“西山水洞,三更有人送——”后面被扯断了。
“西山水洞。”苏明月咬着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暗月会的老井在东山,西山……天枢阁的人?”
顾景琛握紧她的手:“今晚三更,我陪你去。”
可等他们摸黑赶到西山水洞时,只有满地狼藉。
石桌上摆着空酒坛,地上散落着北戎的狼头刀鞘。洞壁上用朱砂画着个扭曲的“枢”字,被刀刮得支离破碎,红色斑驳,像血泪滴在岩壁上。
“来晚了。”裴小满踢开脚边的酒坛,坛口有蓝靛印子,和米仓那块碎布一样。
苏明月的铜钱突然在袖中发烫,金属的冰冷与突如其来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
她猛地攥紧,钱币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是商机预知的反兆,预示着灾祸。
“回商行。”她声音发沉,带着压抑的颤抖,“可能中了调虎离山。”
等他们快马加鞭赶回时,商行门口的灯笼己被砸得稀烂,碎纸片在夜风中翻飞。
陈掌柜瘫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个带血的算盘:“方才……来了三个蒙面人,说要找什么账本。我护着账房,可他们……”他掀开衣襟,肋骨处肿起老大一片,青紫交错,隐隐泛着淤血。
顾景琛蹲下身:“伤着没?”
“没……没伤着紧要处。”陈掌柜颤抖着指向账房,“他们翻了所有柜子,最后……最后拿走了暗月会那批弯刀的登记册。”
苏明月的太阳穴突突跳,额角渗出一层薄汗。那登记册上记着每把刀的来源,是指证北戎细作的铁证。
“天枢阁要毁证据。”她扯下帕子给陈掌柜包扎,布料擦过伤口时传来一声闷哼,“他们怕我们顺藤摸瓜。”
顾景琛突然走到门口,蹲下身摸了摸地面:“马蹄印。”他抬头,眼神像淬了冰,“和谷外那行一样,浅,急,是快马。”
夜风卷着粟米从脚边滚过,碾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苏明月望着漆黑的街道,铜钱还在发烫。
她突然想起暗月会头目临死前的笑——他说“查不清”,原来不是威胁,是提醒。
“这波……怕是要亏。”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着钱币,金属的冰冷在掌心跳跃,“但总得把烂账算清。”
顾景琛将她护进怀里,衣料摩擦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乌鸦,翅膀扇动空气的“扑棱”声划破寂静。
没人注意到,街角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盯着商行的灯笼。
那双眼的主人摸了摸怀里的玉牌,上面“天枢阁”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翻身上马,马蹄扬起的尘土里,滚着半粒粟米——和山道那次,和谷外那次,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