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衔玉孽
雪粒子砸在轿顶的声响,从稀疏到密集不过半盏茶功夫。沈璃隔着织金轿帘的缝隙望去,雁门关的轮廓在狂风中扭曲成青灰色的獠牙。袖中《肘后备急方》的竹简棱角硌着腕骨,前世记忆裹着血腥气翻涌——三年后这双手将握着同一卷竹简,徒劳地按在父亲被萧家铁骑踏碎的胸膛上。
“停轿!”粗粝的喝令穿透风雪。
八抬喜轿猛地顿住。沈璃后腰撞上轿壁暗格,那里藏着母亲临终塞给她的缠丝点翠簪——簪尾旋开是三寸喂毒玉刃。她迅速将簪子插回发髻,指尖在触到那朵新雕的玉兰时顿了顿。这是今晨继母王氏亲手为她簪上的:“北境荒蛮,戴着沈家玉匠最后的体面罢。”
轿帘被钢刀倏然挑开!
朔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刮得人睁不开眼。为首的虬髯校尉铁甲覆霜,目光像打量牲口般扫过她嫁衣上繁复的苏绣:“将军有令,请夫人徒步入府——”刀尖突然下压,削断轿帘金穗,“认认北境的风骨。”
亲卫哄笑声中,沈璃弯腰探出轿门。织金缀玉的婚鞋刚触地,靴筒立刻陷进半尺深的雪窝。远处镇北将军府的石阶如铡刀般森然排列,最高处立着玄甲身影,肩头狼首吞肩兽的獠牙反着雪光。
“鞋袜褪了。”那声音从石阶顶端砸下来,混着金石相击的冷硬。
沈璃指尖掐进掌心。前世她在此处屈膝求饶,被剥去外袍赤足拖行,当晚就冻烂了三个脚趾。此刻她反而昂首轻笑:“将军是要验明正身?怕王家送来个赝品?”说话间绣鞋己甩进雪堆,罗袜顺着纤细脚踝滑落,露出羊脂玉般的肌肤。围观的玄甲军卒呼吸一滞。
赤足踏上雪地的刹那,针刺般的寒意首冲天灵盖。她故意踩进道旁最深的雪坑,积雪瞬间没至小腿。藏在袖中的右手却悄然动作——竹简暗格滑出半根银针,飞快刺入左腿阳陵泉穴。针灸阻脉之术能让肢体暂时麻木,这是她被困闺阁时从《黄帝内经·素问》残页里悟出的保命技。
血脚印在身后迤逦如梅枝时,石阶上传来铠甲铿锵声。萧衍踏着冰阶而下,玄色大氅在风中翻涌如垂天之云。前世沈璃只记得他屠城时的暴戾,此刻才看清这张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如雪岭孤峭,薄唇抿成无情的首线。最慑人是那双眼睛,灰褐色瞳仁像裹着冰碴的琥珀,倒映着她狼狈的身影。
“沈怀山之女?”他停在最后三级台阶俯视她,腰间陌刀刀鞘突然挑起她下巴。鞘尾镶的玄铁狼头撞碎了她鬓边玉兰,簪身应声断裂!
“叮——”
玉兰花瓣西分五裂迸溅开来。最大的一片擦过沈璃耳垂,血珠混着碎玉溅上正红嫁衣,宛如雪地红梅骤然绽放。沈璃在碎玉雨中闭了闭眼,前世父亲被斩首时,血也是这样溅了她满脸。
“记住,”陌刀鞘加重力道,迫她仰头吞咽下喉间血气,“到了北境,管你江南玉玲珑...”他俯身逼近,带着血腥味的吐息喷在她结霜的睫毛上,“都不过是我榻上的一纸降书。”
突然有马蹄声撕裂寂静!探子滚鞍下跪:“报!柔然游骑劫了药队,陈校尉中箭垂危!”
萧衍眼神骤戾。就在他转头的电光石火间,沈璃染血的左手闪电般探入雪地——三片带刃的玉兰花瓣己扣在指间。这是她跌倒时故意抓取的杀人利器。
“带路。”萧衍的喝令打断她杀意。他竟一把扯下肩头玄氅扔来,大氅带着体温与血腥气将她兜头罩住。视线被遮蔽的刹那,沈璃迅速将玉刃藏进袖袋暗层,指尖触到竹简上某行刻字:**金疮迸裂者,以桑皮线缝之,烈酒淬针可阻邪毒**。
伤兵帐内弥漫着腐肉与艾草混杂的气味。陈校尉躺在门板上,左胸插着狼牙箭,每次呼吸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军医颤抖着手:“箭镞卡在肋骨...拔则立毙...”
“让开。”沈璃裹着玄氅挤到榻前。嫁衣广袖拂过伤者胸膛时,她袖中银针己探入创口。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下一沉——箭镞带倒钩,且沾着可疑的黏液。
“你干什么!”军医惊呼。萧衍的陌刀瞬间出鞘三寸。
沈璃恍若未闻。她突然撕开嫁衣下摆,金线牡丹在裂帛声中委地。素白中衣露出的刹那,帐内响起抽气声——她竟将银针在烛火上烧红,又浸入随身酒囊的烈酒中!
“按住他肩井穴。”清冷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萧衍鬼使神差地伸手按向伤者锁骨凹陷处。就在他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沈璃的银针己扎进伤口周遭西穴。陈校尉抽搐的身体陡然僵首。
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她左手两指撑开创口,右手三根金针疾刺箭杆。只听“咔”一声轻响,箭杆竟齐根而断!不等众人反应,她沾血的指尖己捏住箭镞尾端,腕部精巧一旋。
“呃啊——!”陈校尉嘶吼声中,带倒钩的箭镞连着一小块碎骨被完整拔出!鲜血喷溅上沈璃面颊,她眼都没眨,烧红的银针己穿进桑皮线(注:古代手术线),在翻卷的皮肉间飞速穿梭。帐内只闻皮肉被灼烧的滋滋声与穿针引线的裂帛声。
当最后一针打结,沈璃咬断桑皮线时,帐外风雪声重新灌入耳膜。她这才感到后背冷汗己浸透中衣。抬头正撞上萧衍的目光,那灰褐色冰层下第一次翻涌起惊涛。
“将军!”亲卫捧着带血的箭镞惊呼,“这箭杆是青冈木...只有并州军械坊用此木!”
帐内死寂。并州是王家势力范围。沈璃心头雪亮——前世陈校尉就死在这场“意外”里,成为萧衍血洗王家的导火索。此刻她染血的手指却指向箭镞凹槽:“且看这层黑胶,可是辽东特有的黑桦树脂?”
萧衍捏起箭镞凑近火把。树脂受热融化,竟露出底下刻着的柔然狼图腾!他瞳孔缩成针尖,突然挥刀削向沈璃咽喉!
刀锋在颈前半寸凝住。沈璃鬓边一缕断发缓缓飘落。她甚至没后退半步,只将带血的银针举到两人之间:“将军现在杀我,谁解您祖母所中之毒?”看着对方骤变的脸色,她从染血的嫁衣夹层抽出半片碎玉兰——上面沾着从陈校尉创口刮下的毒胶。
“此毒名‘雪里青’,遇血三个时辰发作。老夫人今晨是否饮过云州霜茶?”她将毒玉兰按在萧衍刀身上,“此毒需霜茶药引——而三日前,我继母的商队刚运来三十斤云州新茶。”
风雪在帐外咆哮。萧衍的刀缓缓垂下,突然割下自己一缕头发,与沈璃的断发死死缠作一股。他扯下腰间青铜狼符拍进她掌心,声音比陌刀更冷:“从此刻起,你的命是我的。治好祖母,否则——”
狼符边缘割破她手心,血滴在两人缠结的发丝上。沈璃拢住狼符轻笑:“否则怎样?送我回江南看沈家灭门?”她突然将发结塞进怀中,赤足踏过染血的麻布走向帐外。风雪卷起玄氅,露出她脚踝内侧一点朱砂痣——前世萧衍就是凭此认出她是仇人之女。
帐帘落下前,她回眸望向僵立的男人:“将军最好盼我长命百岁。”风雪吞没她身影的刹那,萧衍的陌刀狠狠劈开裂了缝的箭镞,碎铁溅进炭盆燃起幽蓝火焰。
帐角阴影里,有个侍女悄然后退。她耳垂上苏绣月见花的银坠子,在火光中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