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妈妈的手离开了她的下巴,转而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头,那一下,力道很实,带着一种奇特的、支撑的力量。
“带青欢姑娘下去,收拾干净,吃点东西。”秦妈妈首起身,对旁边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吩咐,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婉利落,目光却仍在青欢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像在看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在看一颗埋入淤泥的种子。
三年光阴,如醉花楼外那条日夜奔流的胭脂河,看似旖旎璀璨,底下却裹挟着无数沉沙暗礁,无声无息地淌过。
当初那个瘦小瑟缩的花青莲,早己被时光和醉花楼精心调制的“水米”冲刷得不见踪影。十五岁的青欢,如同一株被强行催开的花,骨子里那份属于“青莲”的清冽倔强被深深掩埋,只在偶尔垂眸的瞬间,泄露出一丝不易捕捉的幽暗。取而代之的,是醉花楼赋予的、一种近乎妖异的媚色。
此刻,她坐在妆台前。铜镜被擦拭得锃亮,映出一张足以让满堂宾客屏息的容颜。肌肤在灯烛下泛着细腻柔润的光泽,唇上点了鲜艳的胭脂,欲滴。那双眼睛尤其勾魂摄魄,眼尾被螺子黛精心拖长,微微上挑,流转间似含情,又似含冰,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嘴角。那里,左右各缀着一粒极小的痣,位置对称,像上天落笔时特意点下的两滴墨痕。这双小痣,非但无损她的美貌,反而在她展颜或轻颦时,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狡黠又撩人的风情。秦妈妈曾说,这是她的“销魂锁”,专勾男人的魂。
“姑娘,时辰快到了。”贴身伺候的小丫头芸香在她身后轻声提醒,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步摇簪进她堆云砌雾般的发髻里。
青欢的目光从镜中收回,指尖在嘴角的小痣上轻轻一按,随即放下。镜中人的眼神瞬间变了,那点幽暗被一种柔媚入骨的笑意取代,眼波流转,活色生香,再无半分方才的沉寂。她站起身。一袭流霞般的茜红色绡纱裙裹着她日渐玲珑有致的身段,行动间,裙摆如水波漾开,金线绣成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她便是这醉花楼今夜最精心准备的一道珍馐,只待奉上。
外间丝竹管弦之声骤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夹杂着楼下大堂里喧嚣的哄笑、叫好、觥筹交错的脆响,一股脑儿地涌了进来,像涨潮的海水拍打着门板。
门被推开,秦妈妈走了进来。她今日也刻意打扮过,一身深紫云锦长袄,发髻上簪着点翠凤头钗,端庄华贵,面上含着恰到好处的、滴水不漏的笑意。只是,当她的目光落在盛装的青欢身上时,那笑容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欣赏一件绝世珍宝,又像是看着一件即将被推入烈火祭坛的牺牲。
“欢儿,”秦妈妈走近,声音压得很低,只容两人听见,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伸手替她正了正鬓边那支步摇,动作极其自然,“都妥帖了?”
“嗯。”青欢低低应了一声,眼睫微垂,视线落在秦妈妈袖口精致的缠枝莲刺绣上。
秦妈妈的手并未立刻收回,而是顺势滑下,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紧紧攥住了青欢冰凉的手指。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和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提醒。
“别怕,”秦妈妈的声音贴着青欢的耳廓,气息温热,吐出的字句却像淬了冰的针,“这地方吃人,骨头渣子都不剩。你得记住,无论待会儿看见谁,听见什么,都得给我笑着……”她顿了顿,攥着青欢的手指又紧了一分,指尖几乎要嵌进青欢的骨肉里,“……笑着,把那些扎心的刺,一根一根,全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