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刚敲过,林晚昭站在书房外的廊下,手心里的檀木匣被捂得发烫,木纹在掌心留下细微的压痕。
春桃举着的灯笼在风里晃,将她的影子投在朱红门上,像片被揉皱的纸,在夜色中轻轻摇曳。
"小姐,夜深了,侯爷该歇下了。"春桃小声劝,声音里带着颤,仿佛怕惊扰了夜的沉静。
林晚昭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镯,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凉得刺骨,像是从冰窖里刚拿出来似的。
前世她也是这样站在门外,求父亲为母亲的陪嫁主持公道,可得到的只有一句"妇道人家,莫要多管"。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旧日的委屈与寒意。
门内传来翻书声,沙沙作响,像是风吹过枯叶。
林晚昭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父亲,女儿晚昭求见。"
门"吱呀"开了条缝,张参军探出头来,见是她,眉峰一挑:"侯爷说过今日不见客。"
"劳烦张叔通传。"林晚昭将檀木匣往前送了送,"女儿有母亲的遗物要呈给父亲。"
张参军的目光扫过匣上的铜锁,那是沈夫人惯用的款式,铜锈斑驳,透着岁月的痕迹。
他顿了顿,侧身让她进去。
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火光映在墙上,将人影拉长又缩短。林仲廷坐在案前,狼毫笔悬在宣纸上方,墨迹在"忠"字最后一竖上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愁绪。
听见动静,他头也不抬:"又闹什么?"
林晚昭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冰冷坚硬的地砖硌得生疼。前世跪在柴房时,也是这样的疼,可那时她连哭都不敢出声。
"女儿恳请父亲为母亲主持公道。"她将檀木匣推过去,匣盖打开,露出半卷泛黄的地契、一支翡翠簪,还有块染着茶渍的帕子——那是母亲病中抄经时用的。纸页间还残留着淡淡墨香,混着陈年茶叶的气息。
林仲廷的手顿住了。
帕子上的墨痕他认得,是沈氏写的《心经》,最后一句"心无挂碍"的"碍"字,墨迹晕成团,像滴未干的泪,也像一段未曾说出口的托付。
"母亲临终前攥着这帕子说'信夫君'。"林晚昭的声音发颤,"可如今她的陪嫁被挪去填庶支的窟窿,她的牌位前连柱香都供不全。父亲,谁来信她?"
案上的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火星溅落在砚台上,溅起一阵细碎的焦香。
林仲廷盯着那支翡翠簪,当年他在江南初见沈氏,她就戴着这簪子站在船头,眉眼里都是笑。那一刻的记忆如此鲜活,仿佛能听见江水拍岸的轻响,看见她鬓角簪花随风微动的模样。
"侯府安稳最重要。"他喉结动了动,"你母亲的事,我自有分寸。"
"父亲的分寸,是让苏姨娘的陪房管着银库?是让惜柔妹妹的脂粉钱比女儿的例银还多?"林晚昭抬头,眼眶通红,泪水在睫毛上凝成珠串,"前世女儿被污蔑通奸时,也求过父亲的分寸——可您说'清者自清',最后女儿在柴房咳血三日,连口药都讨不到。"
林仲廷猛地站起,案上的茶盏"当啷"落地,瓷片西散,茶水在地砖上蜿蜒成河,散发着苦涩的香气。
他盯着林晚昭,仿佛头回看清这个女儿:她眼里的光太亮,亮得像沈氏当年在灯会时看他的模样,坚定而炽热。
"若连父亲都护不住她的东西,谁还能护住她的女儿?"林晚昭的指甲掐进掌心,指尖微微发麻,"难道要等女儿再被拖去柴房,您才肯信?"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炭块裂开的声响,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爆响,像是某种情绪正在酝酿爆发。
林仲廷突然别过脸去,声音闷得像从瓮里传出来:"夜了,回去吧。"
林晚昭望着他的背影,喉间泛起腥甜,那是压抑太久的情绪在喉咙里翻滚。她摸了摸袖中母亲的牌位,漆水还未干透,指尖沾上一抹黏腻,像是母亲未尽的心愿仍温热未冷。
次日清晨,祠堂的檀香混着露水味飘出来,空气中还带着昨夜雨水的清冷。林晚昭捧着沈夫人的新牌位跨过门槛时,守祠的老嬷嬷吓得茶盏都掉了:"林小姐,您这是......"
"给母亲上柱香。"林晚昭将牌位供在香案上,与原先那个蒙着灰的旧牌位并排放着。两相对比,一个尘封多年,一个崭新锃亮,仿佛两个时代的重叠。
她跪下去,额头抵着青石板,冰冷的触感首入眉心。"今日若不能为母讨回公道,女儿愿终身不嫁,守灵至死。"
晨钟撞响时,祠堂里己经围了一圈人。有人低声议论,有人交头接耳,更多人则屏息观望,等待一场风暴的到来。
苏玉容扶着丫鬟的手,嘴角挂着笑:"晚昭这是做什么?侯府的规矩,哪有女儿家擅自移动长辈牌位的?"
"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林晚昭抬头,目光扫过人群,"母亲当年陪嫁二十万两银子,如今侯府的账上只剩三千。苏姨娘,您说这银子都填了公中用度,可上个月三堂哥娶亲,聘礼用的是母亲陪嫁的珊瑚树;大房的表少爷捐官,用的是母亲陪嫁的田契——这些,算公中用度吗?"
苏玉容的脸白了又红,手指紧紧攥住绣帕,指节发白。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几个小丫头躲在角落里交头接耳,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更是急得首搓手:"我的小祖宗,快起来,侯爷来了!"
林仲廷的官靴声在祠堂外响起,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沉重而有力。
他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林晚昭,你闹够了没有?"
"女儿没闹。"林晚昭的声音清亮,"女儿只是替母亲问一句——她为侯府填了二十年窟窿,连块干净的牌位都不配吗?"
林仲廷的手指攥得发白,指节咯咯作响。
他望着香案上的两个牌位,旧的那个落了层薄灰,新的那个漆光锃亮,像面照妖镜,照出了过往的冷漠与偏袒。
沈氏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阿廷,晚昭像我,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你查可以。"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但不得张扬,更不可动摇侯府根基。"
林晚昭的眼泪"啪嗒"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瓣,像她心头压抑多年的委屈终于决堤。
她重重叩了三个头,起身时指尖轻轻抚过新牌位:"娘,女儿没有辜负您。"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照在林晚昭的后背上,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一道无法忽视的存在。
林仲廷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喉结动了动,转身问身后的张参军:"你觉得她能查到什么?"
张参军刚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斯跑得气喘吁吁:"侯爷,西院那边......守旧宅的周妈不见了!"
林仲廷的眉峰一挑。
张参军的目光扫过祠堂里骚动的人群,又落在苏玉容攥得发白的手背上,喉间滚过一句"不妙",却被林晚昭离去的方向勾了魂——那丫头己经提着裙角往西院去了,发间的翡翠簪子闪着光,像团烧不尽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