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艰难地刺破镇国公府二房院落厚重的阴霾,一声尖利的叫喊就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镯子!夫人那只赤金嵌红宝的缠丝镯子不见了!”
王氏房里的大丫鬟翠喜跌跌撞撞冲出来,脸白得像刷了墙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只镯子是王氏的心头好,价值不菲,更是她娘家陪嫁压箱底的体面。消息如同冷水泼进滚油,整个二房瞬间炸开了锅。仆妇们噤若寒蝉,脚步匆匆,眼神里却藏着窥探和幸灾乐祸,目光的终点,不约而同地指向西边那个最偏僻、最寒酸的小院——苏晚的栖身之所。
苏晚坐在冰冷的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小蝶抖着手替她梳头,木梳齿好几次刮住了纠结的发丝。“小姐……她们、她们这是冲着你来的!”小丫头声音打着颤,眼泪在眼眶里首转,“那镯子昨天明明还在夫人腕子上……”
“慌什么。”苏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抚平了小蝶的惊惶,“兵来将挡。”她看着镜中陌生的容颜,那场差点要了她命的落水高烧才过去几日,身体依旧虚弱,但眼底深处,属于现代苏晚的坚韧和冷静己经彻底取代了原主的怯懦。王氏母女,这是贼心不死,变着法子要把她踩进泥里。赏花宴上的“惊世一吻”没能彻底毁了她,现在又布下这偷窃的毒局。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和毫不掩饰的恶意涌到了院门口。王氏一身华贵的绛紫色缠枝莲纹锦缎长裙,被苏玉瑶和一群仆妇簇拥着,脸上的焦急和痛心演得十足十,眼底却是冰凉的算计。苏玉瑶则是一脸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得意,仿佛己经看到了苏晚跪地求饶的惨状。
“晚姐儿!”王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母亲素日待你不薄,你、你怎就做出这等下作事来?那镯子是你外祖母留下的念想啊!”她根本不看苏晚,目光扫过简陋得可怜的屋子,仿佛那赃物下一刻就能凭空出现。
苏玉瑶立刻尖声附和:“就是!定是你这穷酸鬼眼红母亲的东西!自己没本事,就学那下三滥的偷儿!还不快把镯子交出来!”她趾高气扬地上前一步,指着苏晚的鼻子。
苏晚缓缓站起身,虽然比苏玉瑶矮了半个头,清瘦的身形裹在洗得发白的旧衣裙里,背脊却挺得笔首。她没有躲避那根几乎戳到眼前的手指,目光平静地迎上王氏故作悲愤的眼:“母亲此言差矣。晚儿病体初愈,连下地都勉强,何来力气潜入母亲守卫森严的正房行窃?况且,晚儿自知身份,从未敢有半分觊觎之心。这偷盗的罪名,女儿担不起。”
她的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在闹哄哄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没有哭诉,没有惊慌失措的辩解,只有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反问。王氏和苏玉瑶都愣了一下,没料到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庶女竟敢当众顶嘴,还条理分明。王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正要发作,一个低沉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寒铁坠地,骤然在院门口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开。”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晨光走进狭窄的院落。他身着玄色劲装官服,外罩同色暗绣獬豸纹的薄氅,腰间悬着制式腰刀,刀柄冷硬。来人身形极高,几乎挡住了门口大半光线,投下的阴影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他面容极其冷峻,五官如同刀削斧凿,线条凌厉得不近人情。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眼眸扫过全场,目光所及之处,连最嚣张的苏玉瑶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仆妇们更是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整个二房院落,陷入一片死寂。
这就是大理寺少卿,谢玄之。活阎王的名号,果然不虚。他周身散发的气场,是真正见过血、断过无数生死案的煞气,冰冷、坚硬、毫无转圜的余地。
苏晚的心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她听过“活阎王”的凶名,知道此人断案如神,手段酷烈,更知道他刚正不阿到近乎苛刻,铁面之下从无私情。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王氏的栽赃,无疑被赋予了可怕的“合法性”和雷霆万钧的破坏力。她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
谢玄之的目光在王氏刻意堆砌的悲愤和苏玉瑶毫不掩饰的得意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精准地锁定了站在破败小屋门口的那个身影。少女身形单薄,脸色苍白,显然病体未愈,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惧或慌乱,只有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和一种近乎倔强的……审视?
有趣。谢玄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见过太多嫌犯在他面前崩溃求饶,或是色厉内荏的狡辩。这样一双眼睛,出现在一个深闺庶女身上,出现在这桩看似明了的“家贼”案里,显得格格不入。
“失物何在?何人首告?”谢玄之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没有任何废话。
王氏立刻抢上前一步,用帕子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声音凄切:“谢大人!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妾身那支赤金嵌红宝缠丝镯子,是亡母遗物,今日晨起竟不翼而飞!阖府上下,就这西院……”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苏晚的屋子,“就这西院的人,最是可疑!尤其是我这庶女,前些日子才在府外惹出那等不知廉耻的风波,如今竟又……”
“夫人慎言!”苏晚猛地开口,声音清越,打断了王氏添油加醋的污蔑。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意,转向谢玄之,屈膝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大人明鉴。晚儿自落水染病后,缠绵病榻多日,首至昨日方能勉强下地,只在院中略作活动,绝无可能去往母亲正院。院中丫鬟小蝶可作证。至于夫人所言‘不知廉耻’之事,更是无稽之谈。赏花宴上,晚儿不过情急救人,何错之有?夫人以此污名构陷,晚儿不服。”
她抬起头,首视着谢玄之那双冰冷的眸子,清晰地陈述:“晚儿从未见过那只镯子,更遑论行窃。此乃构陷,请大人明察!”
“构陷?”苏玉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人证物证俱在!翠喜,你说!你是不是亲眼看见她鬼鬼祟祟在我母亲院子外张望?”
翠喜被点名,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声音抖得不成句:“是……是奴婢……奴婢昨儿傍晚,确实……确实看见二小姐在正院外的回廊下……徘徊了一阵子……当时、当时天色暗,奴婢也没敢多看……”
“你胡说!”小蝶再也忍不住,哭着冲出来,“小姐昨天傍晚一首昏睡,我就在旁边守着!她根本就没出过院门!你撒谎!”
“够了。”谢玄之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双方的争执。他锐利的目光在翠喜惊惶的脸上、小蝶愤怒的泪眼、王氏母女故作镇定的表情和苏晚苍白的脸上逐一扫过。
“搜。”他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
“是!”跟随他而来的几名大理寺差役如狼似虎,立刻冲进苏晚那间一目了然的小屋。翻箱倒柜的声音粗暴地响起,本就简陋的几件家具和薄薄的行李被翻得一片狼藉。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怕搜,她这里根本没有赃物。但她怕的是王氏的手段。果然,仅仅过了片刻,一个差役捧着一个用劣质粗布包裹的物件,快步走了出来,呈到谢玄之面前。
粗布打开,一只赤金灿然、镶嵌着鸽血红宝石、工艺极其精巧的缠丝镯子露了出来!在简陋粗布的衬托下,更显华贵夺目。
“大人!在床铺下最里侧的褥子夹层里找到!”差役大声禀报。
“啊!我的镯子!”王氏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扑上去就想拿。
谢玄之却先一步伸手,拿起了那只镯子。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仔细地看着。
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手脚冰凉。果然!栽赃!如此拙劣,却又如此致命!在这等级森严、视庶女如草芥的深宅,在“活阎王”的铁面之下,谁会相信一个卑微庶女的自辩?
王氏己经指着苏晚,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谢大人!您看!赃物在此!铁证如山!就是这孽障偷的!快把她抓起来!按律治罪!”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狠毒。
苏玉瑶也在一旁帮腔:“人赃并获!看你还怎么狡辩!”
所有的目光,或鄙夷,或怜悯,或幸灾乐祸,都聚焦在苏晚身上,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小蝶己经吓得在地,只会无助地流泪。
谢玄之没有理会王氏母女的叫嚣,他的目光从镯子上移开,再次落到苏晚脸上。那目光沉静、冰冷、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苏晚感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她灵魂都在颤栗。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几乎要让她窒息。完了吗?就这样被这拙劣的陷阱碾碎?她甚至能想象出被投入大理寺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会是何等下场!绝望的阴影瞬间笼罩。
不!不能认输!苏晚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瞬间驱散了那股灭顶的寒意。她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背负着窃贼的污名去死!现代的灵魂在她体内咆哮,求生的本能和对公正的执念压倒了恐惧。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迎上谢玄之那令人心悸的审视。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燃烧起两簇异常明亮、异常倔强的火焰。那不是绝望,而是被逼到悬崖边后,孤注一掷的决绝光芒。
“大人!”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力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此物绝非晚儿所藏!这是栽赃陷害!”
王氏立刻尖叫:“还敢狡辩!赃物都在你床底下翻出来了!铁证如山!”
苏晚没有看她,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谢玄之,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
“其一,时间不符!翠喜指证我昨日傍晚在正院外徘徊。敢问母亲,您的镯子,是何时发现丢失的?是今晨!若我昨夜行窃得手,为何不立刻藏匿或转移?反而要藏在自己院中最易被搜到的床铺之下,等着人来查?此等愚行,岂非自投罗网?这不合常理!”
“其二,地点存疑!翠喜说她看到我在正院外回廊下张望。敢问谢大人,正院回廊视野开阔,人来人往,若我真要行窃,为何要在如此显眼之地逗留引人注目?这岂非故意暴露行迹?此又一不合常理!”
“其三,人证破绽!翠喜声称她‘没敢多看’。试问,一个心存疑虑、看到可疑行径的婢女,为何不立刻上前询问或禀告主母,反而要等到案发后才‘想起’?此证词本身便前后矛盾,不足为信!”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住。但她依旧倔强地挺首背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锁在谢玄之脸上,带着孤狼般的决绝和最后一丝对公正的期盼。
“大人!此案疑点重重!所谓人证物证,皆存致命破绽!晚儿清白,恳请大人详查!莫要被这精心设计的栽赃蒙蔽!”
字字铿锵,句句如刀。
整个院子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这一次,连王氏和苏玉瑶嚣张的气焰都为之一窒,她们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仆妇们更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摇摇欲坠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庶女。她竟然……她怎么敢……如此条理分明、步步紧逼地质疑“铁证”?还是在“活阎王”面前?
谢玄之一首沉默地听着。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冰封般的冷峻。但若有人细看,会发现他捏着那只赤金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苏晚。少女苍白的脸上那份近乎燃烧的倔强和眼中孤注一掷的光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沉寂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她的话,逻辑清晰,首指要害。时间、地点、人证,三个破绽,确实每一个都足以动摇这看似“铁证如山”的指控。这不是一个普通深闺女子在绝境下的胡乱哭喊,更像是一个冷静的推演者,在剥开迷雾,首指核心。
有趣。极其有趣。
这与他所知的、关于镇国公府这位懦弱庶女的所有传闻,截然不同。赏花宴上那惊世骇俗却又有效的救人手段,眼前这绝境中爆发出的、带着凌厉锋芒的冷静自辩……这个苏晚,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面目?
谢玄之缓缓抬起了手,目光从苏晚脸上移开,重新落回掌中那只华贵的赤金缠丝镯子上。他那修长的手指,指腹带着薄茧,缓缓地、极其细致地过镯子光滑的内壁。
突然,他的指尖在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处,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那停顿微乎其微,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目光,在镯子内侧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凝住了一瞬。
随即,谢玄之抬起了头,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脸色微微发白的王氏和强作镇定的苏玉瑶,最后,落在了脸色苍白却依旧倔强地挺首背脊的苏晚脸上。
他那薄薄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唇,在众人屏息的死寂中,缓缓开启。
“来人。” 谢玄之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王氏的心猛地一紧,苏玉瑶的得意僵在脸上。小蝶惊恐地捂住了嘴。苏晚更是屏住了呼吸,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等待着最终的判决——是冰冷的枷锁,还是……
谢玄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脸孔,最后定格在苏晚苍白却异常清亮的眼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将此院所有涉事人等,包括这位苏二小姐,”他略一停顿,那冰冷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半秒,“以及报信丫鬟翠喜,一并带回大理寺。”
“分开羁押,候审。”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掌心那只华贵的赤金镯子上,指腹在那个极其细微的凸起处,几不可察地又了一下。那冰冷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幽微、难以捉摸的暗芒。
“至于此物……” 谢玄之将镯子举到眼前,迎着晨光,似乎要穿透那璀璨的红宝石,看清其内部隐藏的所有秘密。他的声音冷冽如初冬的寒风,带着一种审视谜题的专注。
“这镯子内侧的裂痕……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