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桂花香裹着的风漫进楼道,小七踮着脚擦拭单元门上的灰渍,指甲缝里还沾着早晨给父亲修剪指甲时留下的碎末。电梯门"叮"地打开,金属门缓缓滑开的瞬间,她看见三个舅舅簇拥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姥姥裹着枣红色毛线披肩,蓝布衫浆洗得发白却笔挺,藏青色小脚裤下露出绣着金线的黑布鞋,正踮着三寸金莲往门外张望。
"我的小七哟!"老人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枣糕,带着特有的沙哑。她甩开搀扶的手,迈着细碎的步子扑过来,肉乎乎的手掌紧紧攥住小七的手腕,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又瘦了,是不是光给你爸做好吃的?"说话间,姥姥后颈的褶皱随着动作堆叠,露出几缕银丝,发间还沾着不知哪个舅舅家的茉莉花香。
浴室里蒸腾的水雾模糊了镜面,小七蹲在木凳上,小心翼翼地调试水温。花洒的温水落在姥姥松弛的皮肤上,像春雨浸润干涸的土地。老人肚皮上的褶皱里藏着岁月的沟壑,后腰处蜿蜒的伤疤是年轻时躲饥荒留下的,此刻却随着她爽朗的笑声轻轻颤动。"轻些轻些!"姥姥拍打着小七的手背,腕间银镯子撞出清脆声响,"你这丫头,和小时候抢糖吃似的手没轻重!"话音未落,自己先咯咯笑起来,震得满浴室的水珠都跟着摇晃,溅得小七脸颊生凉。
换上新织的米白色毛线衫,姥姥趿着棉拖鞋在屋里巡视。她扶着八仙桌转圈,苍老的手指拂过桌面上深浅不一的裂痕——那是小七儿时用蜡笔涂鸦留下的痕迹,也是父亲总在深夜伏案写家书的见证。路过女婿的轮椅时,老人突然顿住,小碎步蹭过去,枯瘦的手掌轻轻贴住他凹陷的脸颊。"好了,没事了。"浑浊的眼睛瞬间蓄满泪水,拇指无意识着他眼角的皱纹,"妈转了一圈,又回来守着你们了。"
轮椅上的男人颤抖着抓住岳母的衣角,喉结剧烈滚动。他努力抬起僵首的脖颈,想用手背擦去老人的眼泪,却因关节僵硬重重擦过鼻梁。姥姥见状"噗嗤"笑出声,用袖口胡乱蹭着脸,反过来拍打他的手背:"哭啥!你忘了当年娶小七时,在我跟前拍胸脯说'妈,我定护她周全'?现在倒让我这老太婆操心!"这句调侃让两人破涕为笑,笑声混着抽噎,惊得窗外啄食桂花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晚饭时,厨房飘出粉蒸肉的香气。姥姥执意要坐在女婿轮椅旁,颤巍巍的手夹起裹着米粉的五花肉,却不往自己碗里放,全堆在他碗里:"多吃点!你当年能扛两袋面,现在瘦得跟麻秆似的!"小七伸手想拦,反被老人用雕花银筷敲了手背:"去去!妈疼女婿天经地义!"女婿望着碗里小山似的肉,僵首的手指艰难地捏起筷子,夹起最大的一块颤巍巍递回老人碗里,含糊不清地说:"妈...吃..."
一天午后,姥姥翻出樟木箱底的铁皮盒,里面装着泛黄的老照片和用红绸包着的银元。一张泛白的合影里,梳着大辫子的大舅骑在她肩头,身后是飘着白雪的老城门楼。"那时候啊,我背着你大舅走了三天三夜。"老人的手指轻轻划过照片,声音突然哽咽,"小脚磨得全是血泡,鞋里渗出来的血把雪地都染红了..."
小七依偎在姥姥怀里,忽然瞥见照片背面的铅笔字迹:"民国二十三年冬,带宝儿寻活路。"而另一张黑白照里,年轻的姥姥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怀里抱着个襁褓,背景竟是炮火纷飞的城墙。"这是..."小七刚开口,就被老人捂住嘴。
"别问。"姥姥把照片紧紧按在胸口,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那些年啊,只要娃能活下来,啥苦都不算苦。"说着,她从盒底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薄荷糖——正是小七童年发烧时,姥姥总藏在袖口哄她的那颗。
周末清晨,姥姥非要跟着小七去菜市场。老人拄着雕花拐棍,在人群里穿梭自如,三寸金莲灵活地避开泥水。路过鱼摊时,她突然停住,盯着水盆里活蹦乱跳的鲫鱼首搓手:"老板,这鱼怎么卖?"
"八块一斤!"摊主话音未落,姥姥己经扯开嗓子:"抢钱呢!上个月才六块!你当我老太婆好糊弄?"说着把拐棍往案板上一敲,惊得鲫鱼泼剌剌翻起水花。小七尴尬地想拉她走,却被老人拽着衣角:"站好!看姥姥给你露一手!"
最终,姥姥以五块五一斤的价格买下三条鱼,得意洋洋地提着塑料袋:"省下来的钱够给你爸买半斤酱牛肉!"回程路上,她还不忘教育小七:"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当年我带着你大舅要饭..."话没说完,突然被路边卖麦芽糖的吆喝声吸引,小脚一转就跑了过去。
清晨,姥姥抱着青花瓷碗坐在阳台啃黄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轮椅上的女婿盯着她看了半晌,喉结滚动着发出"啊...啊..."的声音,急得脸涨成猪肝色。小七刚要凑近询问,就听见父亲含糊不清地挤出三个字:"绿...绿毛怪!"
老人"啪"地把黄瓜拍在石桌上,叉着腰瞪圆眼睛:"好你个女婿!当年你拎两斤红糖来提亲,还是我偷偷多塞了你俩鸡蛋!现在倒说我是妖怪?"说着抄起黄瓜作势要打,却轻轻敲在他手背上,"等晚上让小七给你腌成酸黄瓜!"
女婿笑得首拍轮椅扶手,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姥姥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掏出蓝花手帕给他擦拭,嘴里念叨着:"老了老了,倒成了我的老小孩。"
还有次张哥推女婿下楼晒太阳,半路遇上买菜回来的姥姥。老人从蓝布兜里掏出根胡萝卜,"啪"地塞进他怀里:"喏!给你这个!"
女婿捧着胡萝卜愣住,喉间发出疑惑的哼声。
"你不是总学驴叫逗小七开心?"姥姥一本正经,眼睛却笑成月牙,"吃了这个,以后叫得更响亮!"
张哥"噗嗤"笑出声,女婿涨红着脸把胡萝卜往回塞,轮椅在原地打转,惊得路过的橘猫炸着毛窜进草丛。姥姥追在后面喊:"跑啥!晚上给你炖胡萝卜羊肉汤!"惹得整个小区的人都探出头张望。
中秋到了,这天小七在阳台支起圆桌,摆上姥姥亲手做的桂花糕和月饼。月光像轻纱般洒在三人身上,姥姥戴着老花镜,颤巍巍地给女婿剥螃蟹。"慢些吃,没人和你抢!"她嗔怪着,自己却只咬了指甲盖大的一块蟹黄。
女婿突然拽住姥姥的袖口,用尽力气说:"妈...谢..."老人的手猛地一抖,蟹黄掉在桌上。她背过身去抹了把脸,再转过来时又换上笑脸:"谢啥!等你好了,咱们再去逛庙会,你陪我吃糖葫芦!"
小七望着二老,突然想起小时候,姥姥也是这样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此刻月光依旧,只是故事里的主角变成了眼前这对互相牵挂的"老小孩"。案板上,新切的黄瓜片还带着水珠,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正如他们平淡却温暖的日子,浸润着最珍贵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