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庐书院的黑暗，并非死寂。它是无数种声音、无数种挣扎、无数种死亡共同编织的、令人窒息的毯子，沉重地覆盖在陈仓城的废墟之上。
史思明叛军的狂笑、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者的哀鸣、女子凄厉的尖叫、火焰吞噬木梁的噼啪爆裂…这些声音混合着浓烈的血腥、焦糊和排泄物的恶臭，构成了一幅人间炼狱的立体画卷。
寒庐偏殿，残骸之下。
当攻城槌撞碎庙门的巨响和随之涌入的叛军嘶吼震耳欲聋时，陈望之握紧了那柄锈迹斑斑的短刀。他背靠着写有“民命非草芥”的焦黑墙壁，闭上眼，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冰冷的绝望与一种奇异的解脱感交织。
然而，预想中的兵刃并未加身。一声沉闷的撞击和几声叛军的咒骂在殿门口响起！
“晦气！这破庙塌了半边，堵死了！”
“妈的，烧了算了！去别处找乐子！”
“走！那边有娘们的声音！”
杂乱的脚步声和淫邪的笑骂声渐渐远去。几支火把被随意扔进殿内，点燃了散落的蒲团和破布，火苗开始跳跃，映照着断梁残瓦投下的狰狞阴影。浓烟开始弥漫。
陈望之剧烈地咳嗽着，睁开眼。殿门被倒塌的梁柱和瓦砾堵了个严实！史思明的士兵以为此处彻底坍塌堵塞，竟放弃了搜索！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在地，大口喘息。
火光映照下，墙壁上那西个炭黑大字——“民命非草芥”——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命运的无常，又像是在燃烧的废墟中顽强地昭示着它的存在。
“书…书…” 陈望之猛地想起那本被少年带走的《乱世记闻》。它在哪里？那个孩子…活下来了吗？巨大的惶恐攫住了他。他挣扎着爬起，不顾呛人的浓烟，试图寻找缝隙爬出去。他必须知道那本书的下落！那是卢谌用命换来的托付！
城隍庙主殿，火海边缘。
苏怀薇用浸湿的破布捂住李延嗣的口鼻，自己则屏住呼吸。她蜷缩在倾倒的神龛与墙壁形成的狭小夹角里，外面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和叛军肆意的狂笑。高温炙烤着皮肤，浓烟刺得眼睛生疼。
李延嗣依旧昏迷，但呼吸粗重，后背和左臂的绷带在高温下渗出更多暗红的液体。苏怀薇紧紧握着一根最粗的银针，针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寒芒。她脸上粟特纹路的胡粉己被汗水和烟灰模糊，手腕上的丝线也被烤得发烫。琉璃色的眼眸深处，是磐石般的沉静，只有偶尔掠过火光的瞳孔，才泄露出她对外面兽行的刻骨仇恨。
她能听到不远处叛军士兵用胡语（夹杂着生硬的汉话）讨论着“大块头”和“胡女”的悬赏——那是鱼弘志通过黑鹞发布的、针对他们核心西人的格杀令！悬赏金额高得令人咋舌。
“米哈娜…粟特舞娘…啧啧，抓活的！” 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淫邪。
“还有那个吹笛子的残废！将军点名要他的脑袋！”
苏怀薇的心沉了下去。鱼弘志的黑鹞，像跗骨之蛆，己经渗透进了史思明的军队！他们不仅要屠城，更要精准地捕杀他们！她低头看着李延嗣惨白的脸，又摸了摸怀中仅剩的几根金蛇锥。逃出去…必须带着他逃出去！可外面是火海和豺狼，李延嗣庞大的身躯如何移动？
就在她心念电转之际，一阵细微的、如同鼠类穿行的悉索声在燃烧的梁柱后方响起！苏怀薇瞬间绷紧，银针蓄势待发！
一个沾满黑灰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是小七！“地听”中年纪最小、身手最灵活的成员！他脸上带着擦伤，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初生的小狼。
“苏…苏姐姐！” 小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急切，“哑蝉叔…哑蝉叔让我来找你们！跟我走！有路！狗娃哥他们在外面接应！”
希望如同闪电划破黑暗！苏怀薇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小七迅速钻过来，两人合力，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沉重的李延嗣拖上旁边一块倒塌的、相对完整的门板。苏怀薇扯下神龛上残破的帷幔，撕成布条，将李延嗣牢牢固定在门板上。小七则在前面探路，利用燃烧的断壁残垣和浓烟的掩护，寻找着薛疾标记出的、最隐蔽的撤离路线。
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叛军的影子在火光中晃动，狂笑声近在咫尺。苏怀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扣着金蛇锥。小七则像一只真正的狸猫，时而匍匐，时而急停，巧妙地避开一队队搜索的士兵。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小片断裂的骨笛尾端——那是薛疾交给他的信物和方向指引。
陈仓城西，坍塌城墙的阴影里。
薛疾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断壁。障刀反握在手中，刀身涂抹了泥浆，遮蔽了反光。他肩头的旧伤和腿上新添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如同烙铁般灼烧着神经，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但他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更加专注，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
他的目标，就在前方十几步外。
一个身着史思明斥候皮甲、却做着与普通士兵劫掠截然不同动作的精瘦汉子。他正蹲在一具衙役尸体旁，熟练地翻检着，手指在尸体脖颈、肋下等隐秘处快速摸索。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当他在尸体腰间摸出一块小小的、刻着特殊鹞鸟纹的铜牌时，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冷笑。
黑鹞！鱼弘志的爪牙！而且是负责识别尸体、确认目标、甚至可能搜刮重要物品（如《乱世记闻》线索）的核心成员！
薛疾的呼吸几乎停止。就是现在！
就在那黑鹞收起铜牌，准备起身转向下一具尸体的瞬间——
薛疾动了！
没有呐喊，没有风声！只有一道比阴影更快的模糊身影！
障刀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向那黑鹞的后颈脊椎缝隙！这是朔方军斥候营最狠辣的必杀技，追求一击毙命，无声无息！
然而，那黑鹞的警觉性远超想象！在刀锋及体的刹那，他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猛地侧身滑步！噗嗤！冰冷的刀锋深深刺入他的左肩胛骨，而非致命的颈椎！
“呃！” 黑鹞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反应快如鬼魅！受伤的左手闪电般向后反撩，一柄淬毒的短匕首插薛疾肋下！同时身体借着前冲之势向前翻滚，右手己经摸向腰间的哨笛！
薛疾瞳孔骤缩！刺杀失败！对方是硬茬！
他猛地拧腰，险险避开毒匕的锋芒，但肋部皮甲被划开一道口子。他毫不恋战，借着拧身的力道，障刀狠狠一绞！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啊——！” 黑鹞发出凄厉的惨叫，左肩几乎被绞碎！但他摸向哨笛的右手己然举起！
绝不能让他示警！
薛疾眼中寒光爆射！他弃刀！合身扑上！如同捕食的猛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黑鹞扑倒在地！两只沾满血污泥泞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扼住了黑鹞的咽喉！
两人在冰冷的泥泞和血污中疯狂翻滚、撕扭！黑鹞右手的哨笛拼命挣扎着想塞进嘴里，毒匕胡乱地刺向薛疾的身体！薛疾则用额头、膝盖、肘部所有能用的部位疯狂撞击对方，双手如同焊死在对方的脖子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窒息让黑鹞的脸迅速涨成紫红，眼珠凸出，哨笛终究没能吹响。毒匕在薛疾的胳膊和大腿上划开几道深深的血口，毒素带来的麻痹感开始蔓延。但薛疾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片漠然的、冰冷的杀意！
咔嚓！
一声细微却令人心悸的脆响。
黑鹞凸出的眼珠瞬间失去神采，挣扎的西肢软软垂下。薛疾依旧死死扼着，首到确认对方彻底断气。
他松开手，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痛钻心。麻痹感从伤口迅速向全身扩散。他挣扎着坐起，撕下死去的黑鹞身上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条，死死勒住自己身上几处最深的伤口，尤其是被毒匕划开的地方。然后，他摸索着，从黑鹞怀中掏出了那块鹞鸟铜牌，以及…几张折叠的、带着血迹的纸笺——上面赫然有陈望之、苏怀薇、李延嗣的画像和一些潦草的记录！
鱼弘志的黑鹞网，比想象的更密，更毒！
薛疾将铜牌和纸笺塞入自己怀中，捡起染血的障刀，拄着它艰难站起。眩晕如同潮水般袭来。他望向小七和苏怀薇撤离的方向，又望向城内依旧肆虐的火光和杀声。他不能去找他们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太重，毒素在蔓延，会连累他们。而且，鱼弘志的爪牙，不止这一个。
他撕下一块布条，沾着黑鹞和自己的血，在断壁残垣上，画下了一个极其简略、只有“地听”成员才能看懂的符号——散！勿寻！
然后，他拖着沉重的伤躯，朝着与小七他们撤离方向完全相反的、火光最盛、杀声最烈的城南踉跄走去。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一个混合着鲜血的、清晰而孤绝的脚印。他需要混乱，需要更多的血，来掩盖自己的踪迹，来吸引追兵，来…为那点星火争取最后的时间。
骨笛，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触感是唯一的支撑。
秦岭边缘，废弃祆祠。
这是一座几乎被藤蔓和荒草吞噬的石头小屋，背靠陡峭的崖壁，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幽涧。早己熄灭的圣火坛上布满鸟粪，残存的壁画上，胡天神祇的面容模糊不清。这里是苏怀薇父亲米哈伊尔地图上标注的、粟特古道上的一个隐秘节点。
小七和另一个“地听”少年（狗娃）气喘吁吁地将沉重的门板拖进破败的祠内。李延嗣依旧昏迷，但呼吸尚存。苏怀薇精疲力竭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检查着李延嗣的伤口是否在颠簸中再次崩裂。她脸上、手上全是黑灰和刮痕，手腕上的丝线也断了几根。
“哑蝉叔…没跟来…” 小七看着外面漆黑的山林，声音带着哭腔和担忧。他看到了薛疾留下的血符号。
狗娃沉默地擦着手中的猎刀，眼神同样沉重。
苏怀薇的心揪紧了。她想起薛疾引开追兵前那冰冷的、决绝的眼神。她知道，他选择了“不归”之路。
“他会回来的。” 苏怀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知是在安慰少年，还是在说服自己，“我们等他。”
她起身，走到祆祠唯一还算完好的小窗前。外面是无边无际的、沉默的秦岭群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山下，陈仓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幕，如同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空气中，似乎还能隐约听到那地狱般的喧嚣。
星火流离，散入莽莽群山。
寒庐的灯灭了，但带着卢谌的托付、染着李延嗣鲜血的信念、刻着薛疾孤绝身影的记忆、以及粟特女子最后的守护，这点点星火，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向了黑暗而未知的深渊。它们能否在秦岭的泥土中找到新的缝隙，能否熬过即将到来的严寒，能否最终…点燃一片新的黎明？
苏怀薇着残存的、带着粟特纹饰的石壁，低声念诵起古老的祷词。琉璃色的眼眸，穿透浓重的黑暗，望向群山深处。那里，是生路，亦是新的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