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临水的观澜雅阁，桌子上摊着一只打开的紫绒布匣。宝玉堂的吴娘子，穿着体面的藕荷色绸衫，正用一支细银簪小心拨弄着丝绒衬底上的首饰。珠光宝气，阴雨天里，依旧流光溢彩。
“姑娘请看，这支赤金点翠嵌宝簪，是老师傅新出的样子，京城独一份儿。您瞧这翠羽，上等的软翠，色泽匀净鲜亮，配着红蓝宝，贵气又不失雅致，最衬姑娘身份……”
林清容在那点翠凤凰昂起的翎羽上轻轻拂过。凤眼处嵌着极小的黑曜石，“嗯，点翠是好。只是这凤凰，气韵稍显凌厉了些。”
吴娘子立刻笑道：“姑娘好眼力。凤仪天成，自然要些威势。不过姑娘若觉锋芒过露，这支累丝嵌珠牡丹步摇……”她麻利地拈起另一支，金丝缠绕的花瓣托着粉色珍珠，流苏摇曳，“还有这支白玉嵌红宝压鬓，”指向一支小巧如意云头玉簪，“玉质温润，红宝点睛，最是沉稳大方。”
林清容目光在那白玉压鬓上停驻片刻：“这支压鬓，还有方才那支珍珠团花排簪，留下吧。”
“是，是。”吴娘子立刻将选中的两样用软绸包好放入小锦盒。生意做成大半，她心头松快，话也热络几分：“姑娘好眼光，素雅中见真章。太子殿下大婚在即，宝玉堂必倾力以赴，不敢怠慢。”
林清容拿起茶盏道：“吴娘子等会差人去府上拿钱吧，后续的首饰只送画样来即可，宝玉堂的手艺我信得过。”
吴娘子刚要答话，门口湘妃竹帘被人猛地一掀，“哎哟，我说观澜雅间今日怎闭门谢客，原是林姐姐在此挑首饰，好巧，好巧。”
林清容抬眸。门口站着盛装少女，樱草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飞仙髻簪着赤金累丝红宝蝶恋花簪，明珠耳坠晃晃悠悠。手中一柄精巧缂丝团扇，半掩口鼻。
吴娘子一见贵女，连忙躬身退到角落。
林清容放下茶盏：“芳菲姑娘。观澜不过图个清静，姑娘若喜欢，改日再来便是。”
“哎呀呀，姐姐这就要走？太子殿下大婚是天大喜事，陪嫁首饰哪能这般随意？”柳芳菲拖长调子：“知道的，说姐姐是定北侯府嫡女，不知道的，还当小门小户呢。这白玉压鬓，珍珠团花排簪，美则美矣，不够贵重，撑不起正妃脸面呀。”
她自顾自在林清容对面绣墩坐下，腕间几支翡翠镶金镯子叮当作响，瞟着紫绒匣子叹道：“方才的点翠凤凰簪和牡丹步摇才是好东西，姐姐没看上？莫非是侯府手头紧？还是……姐姐觉得太子殿下配不上那等贵重首饰？”
话己无礼至极。
林清容抿嘴，“首饰身外物，合眼缘身份场合便好。点翠牡丹喧宾夺主，失了本心。倒是柳姑娘，”她目光落在柳芳菲身上，“这身打扮热闹得很。”
柳芳菲被她平静噎住，随即像想起更得意事，下巴抬得更高。
“热闹？姐姐这话说的。”她故意晃晃镯子，“我年轻，自然爱鲜亮。”说着，将团扇稍稍拿开，露出扇柄下坠着的物事，一枚拇指大小的翠绿翡翠莲蓬扇坠，莲蓬嵌细小米珠。
柳芳菲爱惜地抚摸莲蓬：“姐姐你看，这是昨日太子哥哥特意赏我的。说是……嗯，莲蓬像我，清新可人。”脸上飞起红晕，“殿下还说，这颜色衬我衣裳呢，姐姐觉得如何？是不是比死沉的金簪玉钗有意思？”
吴娘子头埋得更低，恨不能隐形。
林清容目光落在那莲蓬扇坠上。讶异，定北侯府与柳太师过往甚淡，柳太师也是足智多谋，怎养出如此浅薄女儿？
心念电转，林清容语气平淡：“翡翠莲蓬，精巧别致。太子殿下有心了。”
柳芳菲笑容有点挂不住，正欲发作。
恰在此时，林清容身后丫鬟云袖，上前半步，端起茶壶续茶。林清容会意，顺势端茶，目光转向窗外：“雨势渐大。吴娘子，东西包好送侯府。明心，回吧。”
明明白白送客，彻底无视。
柳芳菲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红白交替。胸脯起伏几下，终究不敢明面再出格。
“哼，姐姐慢走，我就不送了，横竖殿下说了，明日还召我去东宫品画呢。”丢下自认扳回一城的狠话，扭身便走。
林清容依旧望向窗外。
云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方才柳姑娘……”
“看见了。”林清容淡淡打断，端茶一饮而尽。
不是愚蠢。柳芳菲是清醒的不甘。
“回府。”林清容放下空杯，声音听不出情绪。
东宫丽正殿，烛火通明，
太子萧景明背对殿门，负手立于巨幅舆图前。下首左右，心腹臣属屏息垂首。方才皇帝皇帝着身边心腹太监传旨：
“陛下口谕：太子好雅兴，好闲情，尚未大婚，便有闲心赏玩玉器，挑拣莲蓬式样赏佳人，太师家的千金尚未入你东宫门楣，便己得此殊荣，满城风雨，朕竟不知，北疆战事吃紧，户部焦头烂额之际，朕的太子还有这等闲情逸致，这份体贴，这份用心，真是令朕开眼了！”
最后三字，老太监咬着牙，一字一顿。
老太监宣完，面无表情躬身，悄无声息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
萧景明转身。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臣属，最终落在太子詹事柳文渊身上，声音低沉沙哑，竭力平稳：
“柳卿，”他唤柳文渊，太师柳文正族侄，“令妹今日去了何处？”
柳文渊汗闻言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臣死罪，族内管教无方，舍妹…今日午后，地确去听雨轩偶遇了林姑娘……”
他声音发颤，语不成句。柳芳菲所为，简首是拿柳氏全族在刀尖跳舞。
“偶遇？”萧景明重复，“她倒是会挑地方，会挑时候。你们柳家，孤看在太师面上暂且饶过。传孤谕令，即日起，柳氏女言行无状，禁足柳府芳菲小筑，无孤手谕，不得擅离，其身边侍奉人等，凡有挑唆撺掇者，杖毙。”
“是。”殿外的侍立太监应声而去。殿内臣属头颅垂得更低了。
“柳卿，”萧景明再次开口，“你亲自去太师府。告诉太师，孤的东宫，容不得闲情逸致，更容不下借题发挥的蠢动。太子太师尤重家风，男婚女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妹心性如何，太师当比孤更清楚。这潭水既浑了，那就让它彻底沉一沉。孤需要看到柳家的诚意与约束，否则……”
“臣遵命。”柳文渊应道。
萧景明挥挥手，疲惫按眉心：“都下去。孤要静一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