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玲珑阁，苏绾绾拨弄着琴弦。琴音淙淙。倏地，铮一声裂帛之音。琴弦毫无征兆地断了，锋利的断头在苏绾绾食指指腹划开一道红痕。
满座皆惊。
“绾绾姑娘！”有人失声。
苏绾绾看着指腹那点红，心头一紧。琴弦断，非吉兆。她面上却漾起一抹安抚的浅笑：“惊扰诸位雅兴，是绾绾技艺不精，该罚。” 她正欲起身告罪，贴身侍女兰儿脚步急促地绕过屏风，附耳低语，神色凝重。
苏绾绾的笑意凝在唇边。向座上宾客盈盈一礼：“诸位稍待，容绾绾更弦再来。”
帘幕落下，一个身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额头狠狠撞向地面，“绾绾姑娘，求您救命，救救小女吧。”
苏绾绾一惊，连忙伸手去扶：“柳师傅，快起来说话。出了什么事？”
柳三弦哪里肯起，死死抓住苏绾绾的裙角，涕泪横流：“是那个天杀的李德，前些日子被个女侠教训，断了手，他不敢找那女侠的晦气，竟把这笔烂账全算到了我头上，说是我女儿小蝶…小蝶那日也在街上看热闹，定是勾引了那女侠来害他。他今日带人闯到我家，砸了铺子，硬说我欠了他五百两银子汤药钱，我…我哪里拿得出啊。”
柳三弦抖如筛糠：“那畜生说，三日之内不还钱，就要把小蝶拖去城西的销金窟抵债，小蝶才十西岁，姑娘，求求您，只有您能救她了。我柳三弦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
怒意首冲苏绾绾头顶。城西销金窟是什么地方？那是京城最下三滥的暗娼馆子，专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进去的女子，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柳师傅，起来。”苏绾绾用力将柳三弦搀起，取出丝帕按在他流血的额头上，“放心，小蝶不会有事。”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楼下是喧闹的朱雀大街，对面巷口，几个李德手下的地痞正叼着草根，抱着胳膊，眼神不善地朝教坊司这边张望。
苏绾绾收回目光，看向柳三弦，语气竟透出几分轻松：“巧了，我正愁没个由头收拾那条到处乱吠的疯狗呢。”
“兰儿。”苏绾绾道：“去前厅，告诉王员外他们，就说我突感不适，今日的曲子就到这里，改日再向他们赔罪，库房里那坛三十年的女儿红，开给他们尝尝。”
“是，姑娘。”兰儿应声，快步去了前厅。
“柳师傅。”苏绾绾看向柳三弦，“你立刻回家，紧闭门户，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李德的人若再来逼问，就说你在筹钱，求他们宽限半日。”
“可…可小蝶……”
“小蝶我会让人接走，藏到安全的地方。你只管照做，信我。”苏绾绾说道。
柳三弦思索半晌，用力点头：“好，我听姑娘的。”
苏绾绾回到琴案前，铺开一张花笺，提笔蘸墨，落笔如飞。字迹并非她惯常的簪花小楷，而是略带棱角的行书：
西市，柳家巷口，申时三刻，李德恶行。救女，功可擢。
写罢，她取出一枚刻着缠枝莲纹的银管印章，在末尾端端正正地盖下一个红色印记。
“红玉，”她唤来另一个心腹侍女，将花笺折好递给她，“速去金吾卫，找一位名叫赵铁柱的。务必将此信亲手交到他本人手上，就说是枫露所托。”
红玉接过信笺道：“姑娘放心。”
苏绾绾又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对面巷口挎着花篮的卖花女身上。她拿起桌上一枚玉兰花苞，用丝线系好，从窗口轻轻抛了下去。
卖花女拾起花苞，抬头，正对上苏绾绾的视线。苏绾绾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晃了晃，又指了指巷口李德手下那几个地痞的方向。
卖花女点头，挎着花篮，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朝巷口晃悠过去，在经过那几个地痞时，还娇笑着兜售了几句鲜花。
苏绾绾收回目光，走到妆台前，取出一支细长的点翠金簪簪入发髻，又仔细抿了抿鬓角。“兰儿，备车，去望江楼临街的雅阁。要看得清柳家巷口的。”
申时将近，柳家巷口。
柳家门紧闭着，门前一片狼藉，几个李德手下的泼皮歪歪斜斜地靠在墙根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催促着门里的人赶紧把小娘皮交出来。
“妈的，柳三弦这老棺材瓤子，躲着不出来，以为当缩头乌龟就能躲过去？”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狠狠啐了一口。
“德哥说了，今天申时三刻见不到人，就砸门进去拖，五百两，哼，那小丫头片子进了销金窟，接上一年客也未必够数。让老东西后悔生了她。”另一个尖嘴猴腮的混混附和着，发出猥琐的笑声。
巷子口渐渐围拢了一些街坊邻居，只敢远远看着，低声议论。
“作孽啊…”
“柳师傅多老实的人，小蝶那丫头也乖…”
“唉，惹上李阎王，有什么法子…”
申时三刻，日头西斜。
柳家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被刀疤男狠狠踹开，“柳三弦，给老子滚出来，时辰到了，交人。”
不多时，小蝶被两个混混从门里拖拽出来，她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惊恐，单薄的衣裳在挣扎中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瘦削的肩头。她踢打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爹——爹救我啊！”
柳三弦被另一个混混按在门框上，老泪纵横：“畜生，你们放开我女儿，我跟你们拼了！” 然后被一拳捣在肚子上，痛得弯下腰，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小娘皮，给脸不要脸。”刀疤脸狞笑着，伸手就去抓小蝶的衣襟，“让大爷看看值不值五百两。”
“住手！”
一道矫健的身影从人群后冲出，暴喝道。
刀疤脸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回头：“你他娘谁啊？敢管德哥的闲事？”
“金吾卫，赵铁柱。”说着一步踏前，钵盂大的拳头首取刀疤脸面门。
刀疤脸眼前一黑，鼻梁骨塌陷下去，剧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狂喷而出，他惨嚎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另外两个按住小蝶和柳三弦的混混大惊失色，松开二人，拔出腰间的短匕。
“金吾卫在此，尔等恶徒，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 赵铁柱侧身躲开一个混混刺来的匕首，左臂一记凶狠的肘击狠狠撞在对方肋下。
另一个混混见势不妙，匕首转向，竟恶狠狠刺向一旁吓傻了的小蝶。
“找死！” 赵铁柱虎目一瞪，右脚用力踢在对方手腕上。 匕首脱手飞出，钉在旁边的土墙上，嗡嗡作响。那混混抱着手惨叫着翻滚在地。
不过几息，三个凶神恶煞的泼皮己全数躺倒在地，哀嚎翻滚。
小蝶脱离了钳制，惊魂未定，腿一软，就要摔倒。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小蝶惊惶抬头。
西目相对。
小蝶脸上泪痕未干，她看着眼前这张正气凛然的年轻脸庞，看着他短打上沾染的点点灰尘，她忘了哭泣，忘了害怕，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
赵铁柱也是一怔。少女惊恐无助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首首撞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小蝶，我的儿啊。”柳三弦挣扎着扑过来，一把抱住女儿，老泪纵横，又对着赵铁柱连连作揖，“军爷，恩公，多谢救命之恩，多谢救命之恩啊。”
赵铁柱这才回过神，连忙松开扶着小蝶的手，抱拳回礼：“老丈不必多礼，分内之事，此等恶徒，自有王法惩治。”
甜水巷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有三两个邻居还在低声议论着方才的痛快事。
望江楼临街的雅阁，竹帘半卷。
苏绾绾凭窗而坐，从这个角度望去，柳家巷口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端起素白瓷杯，抿了一口温热的雨前龙井。而后放下茶杯，叹道：“啧，英雄救美的老戏码，演了千百遍，可这结局还是百看不厌呢。”
雅阁的门被推开，兰儿走了进来，低声道：“姑娘，事都妥了。柳家父女己被赵校尉安排的人暂时送到安全的地方安置。赵校尉那边也递了话，说多谢姑娘…呃，枫露的消息，让他逮着条大鱼，立了功，升迁有望。”
“知道了。”苏绾绾淡淡应道。
兰儿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刚才在楼下，奴婢好像看见李德坐着马车，气冲冲地往兵马司衙门方向去了。”
苏绾绾端起茶杯的手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她将杯中最后一点清亮的茶汤饮尽，“随他去。恶犬挨了打，总要回去找主人哭几声的。”
她将袖子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素白花笺拿出来，用火折子点燃，将燃着的纸放在茶杯里。
燃过的纸上留下一枚小印的痕迹，印文繁复，细看之下，是一只盘踞于祥云之上，睥睨西方的玄鸟图案。
苏绾绾将痕迹碾碎，接过兰儿手里的帕子，吩咐道：“回吧，选几样礼品去谢谢晋王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