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站在醉仙楼门口,身上月白澜衫浆洗得发白。跑堂的伙计眼尖,堆起十二分的笑,哈着腰将他引向靠里的雅间:“沈探花您可来了,陆小侯爷早就在里头候着您呢。”
门帘一掀,陆昭西仰八叉地歪在圈椅里,两条腿架在对面空着的椅子上,靴尖一翘一翘地晃悠。他身上是件骚包的粉色织金锦袍,领口松垮垮地敞着,露出小半截麦色的结实胸膛。
他面前那张八仙桌上,早己杯盘狼藉。“哟,沈大探花郎,您老可真是贵人脚沉啊。我这儿酒都喝干了一坛子,黄花菜都凉了,您老才大驾光临?”
“敬之兄相邀,沈砚岂敢怠慢?”沈砚接过跑堂递来的温热湿帕子擦拭手指,“只是刚出翰林院,就被座师留下,问了几句修书的事宜,这才耽搁了。” 他目光扫过陆昭那张乌云密布的脸,“看这架势,又是在府里受了镇国公的训斥,跑到我这里借酒浇愁来了?”
“浇愁?我这是恨不得把整个醉仙楼都点着了浇。” 陆昭一拍桌子,震得杯碟一阵乱跳。“还不是我家那老顽固,我不过就是提了一嘴,想去北边军营里历练历练,好家伙,差点没把我给活劈了。”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吼,‘陆家满门忠烈,你大哥的尸骨还没在北疆的土里凉透,你是我镇国公府唯一的指望了,就你这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德行,去军营是嫌你大哥死得不够早,急着去给他作伴吗?’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废物,是个只配在京城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的废物点心。”
“镇国公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沈砚道:“北疆苦寒,战事凶险,陆铮大哥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国公爷心中之痛,旁人难以体会万一。他是怕了,况且,你平日里斗鸡走马,流连秦楼楚馆的名声在外,国公爷难免……”
“我那是装的!” 陆昭急切的打断沈砚,“沈明修我从小跟着府里的老教头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弓马骑射哪样差了?我那是看不惯这京城里的虚伪,看不惯那些公子哥儿的酸腐气。我就想活得痛快点儿,怎么了?”
沈砚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道:“你的身手,我见过。只是这装纨绔的本事,未免也太过惟妙惟肖了些,连镇国公都骗了过去,倒也算天赋异禀?”
“你!” 陆昭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瞪圆了眼睛,随即又泄了气,抓起酒杯又是一大口,嘟囔道:“连你也取笑我。”
“非是取笑。” 沈砚放下酒杯,“敬之,你想从军,是真心实意,还是……一时意气,为了证明什么,或是逃避什么?”
陆昭愣了一下,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痞气瞬间褪去,“沈砚,你知道的,我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军报上就一句力战殉国,可他是先锋营的副尉啊,身边跟着的都是百战精兵,怎么就那么轻易……”
陆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老头子只想把我圈在京城,当个太平富贵闲人,传宗接代,延续陆家的门楣。可我不甘心,我大哥的血不能白流。我要去北疆,我要亲眼看看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让那些蛮子的血,祭奠我大哥的英灵。我要让老头子看看,他陆家不是只剩一个废物纨绔。我陆昭,也能扛得起陆家的枪。”
“兵者,凶器也。” 沈砚道:“圣人不得己而用之。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一腔热血固然可敬,但,陆昭,你可知,匹夫之勇与统兵之将,天壤之别?还有北疆朔风,吹折的不仅是枯草,更是无数大好头颅?
“啧,你们都不信我。”陆昭仰头灌下一大口酒,“不信我我就做给你们看。”说罢踉踉跄跄站起来。
沈砚慌忙去扶,被陆昭拂开,又反手抓住他。
陆昭嘟嘟囔囔:“沈酸儒,我要把我哥的案子查的水落石出,到时候,我扬眉吐气,看你们谁还拦我去从军。”
沈砚使劲掰着陆昭的手,可拿笔的怎么是拿刀的对手,为了应对科举,他己有一年不练拳脚,无奈之下只能作罢。
陆昭拽着沈砚,一路风风火火地杀到兵部案牍存放的地方,那股子从“醉仙楼”带来的豪情还没散尽,“就是这儿!”
沈砚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抽出手。他看着陆昭那张写满了三天破奇案的脸,再瞅瞅眼前这扇森严的门,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他压低声音:“陆昭,陆敬之,慎言。这是兵部重地,岂容喧哗,我们……”
“哎呀,知道知道,”陆昭不耐烦地打断他,“规矩嘛!放心,看小爷我的!”他深吸一口气,胸膛挺得更高,抬脚就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那架势,不像来查陈年旧案的,倒像是来接管兵部大印的。
沈砚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步跟上。门内光线昏暗,一股子泔水晒干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沈砚蹙眉,用袖口掩了口鼻。
陆昭扫视一圈,锁定了一个坐在角落里看起来年纪最大的老吏。他脸上堆起自认为最亲切的笑:“这位老大人,辛苦辛苦!”
老吏惊得抬起眼皮,眼神满是不悦。他没起身,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
“是这样,”陆昭毫不在意对方的冷淡,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压低了点声音,“在下陆昭,镇国公府的。这位是沈砚沈探花。”他指了指身后跟来的沈砚。沈砚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老吏听到镇国公府和探花的名头,耷拉的眼皮终于又往上掀了掀,那点不悦收敛了些,慢悠悠地问:“两位公子,有何贵干呐?”
陆昭搓了搓手:“不瞒老大人,家兄陆铮,当年在北疆为国捐躯,我们兄弟情深,近来思念愈甚,就想看看当年关于家兄抚恤,军功评定的存档文书,也算是个念想。”
沈砚在一旁垂着眼,强忍着没去看陆昭那过于精彩的表演。
老吏听完,那点刚提起的兴趣又迅速消失,重新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端起手边豁了口的粗瓷茶碗,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浮沫,呷了一口道:“陆将军的事迹,兵部自然是有存档的。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眼皮又耷拉下去,“那都是好几年前的旧档了,压在库房最里头,落满了灰,找起来可费劲。再说,这兵部的档案,也不是谁想查就能查的,得有上官的手令才行。两位公子,莫要为难小老儿了。”他放下茶碗,拿起案上一份卷宗,做出忙碌的样子。
陆昭僵住,随即被恼怒取代。他何曾受过这等软钉子?正要发作,沈砚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对着老吏拱手道:“老大人职责所在,自然明白规矩。只是我二人一片拳拳之心,纯为追思,绝不外传,更不会给老大人添麻烦。”他从袖中滑出五两重的雪花银,借着拱手的姿势,按在老吏摊开的卷宗一角。
老吏捻着稀疏山羊胡的手指一顿,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那锭银子,又抬眼看了看沈砚的脸,再看看旁边明显出身不凡的陆昭。
“咳…”老吏清了清嗓子,声音明显活络了几分,“这个,两位公子一片赤诚孝悌之心,确实令人动容。”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锭银子拢入袖中。“上官那里,小老儿自然要去回禀。不过既然是旧档,又只是追思,通融一二也无妨。”他站起身,“库房在后面,两位公子请随我来。只是里头灰尘大,委屈二位了。”
陆昭看着老吏前倨后恭,心里暗骂一声老油条,但面上还是挤出笑容:“多谢老大人通融!”
沈砚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有劳了。”
老吏佝偻着背,引着两人穿过大堂侧门,在一扇锈迹斑斑的包铁木门前停下。老吏从腰间摸索出一大串钥匙,找了半天,才插进锁孔。
老吏用力一推,木门呻吟着向内打开。只有门口透进去的微弱光线,勉强照亮门内几尺之地,显出地上厚厚一层积尘。
“咳咳咳……”陆昭首当其冲,被灰尘呛得连退两步,沈砚早有准备,迅速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的棉帕,掩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门内。
“喏,历年抚恤发放、军功核验、阵亡名录的存档,都堆在靠东墙那几个樟木大柜子里了,按年份分层的。”老吏用袖子在鼻子前挥了挥,“小老儿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陪二位公子进去了。两位请自便,查完出来把门带上就好。”说完,也不等两人回应,转身就走。
陆昭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看着眼前到处都是灰尘的库房,又看看沈砚那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梗着脖子道:“怕什么,不就是灰多点吗?为了大哥,刀山火海小爷也闯了。”他挺起胸膛,硬着头皮,率先一步踏进了门。
沈砚摇摇头,无奈地跟了进去。
借着门口透入的微光,沈砚很快找到了老吏所说的那几个靠东墙的樟木大柜。柜子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木纹。柜门紧闭,铜制的拉环也锈蚀得厉害。
陆昭兴奋地叫了一声,迫不及待地伸手就去拉其中一个柜子的铜环。
“别……”沈砚的提醒慢了一步。
陆昭用力一拉,柜门纹丝不动,反倒是柜顶和门缝里不知多久的灰尘簌簌落下,他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灰,顿时咳得天昏地暗。
饶是沈砚定力过人,看到陆昭这副尊容,也忍不住低笑出声。他无奈地叹道:“敬之兄,凡事谋定而后动。这柜子尘封多年,岂能如此莽撞?”他走上前,仔细看了看柜门缝隙和锁孔,“怕是锈死了,或者里面卡住了。”他示意陆昭让开,自己屏住呼吸,用帕子裹住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发力,同时轻轻晃动柜门。
柜门被沈砚以巧劲拉开了一条缝隙。他立刻侧身避开可能再次落下的灰尘,才将柜门完全打开。
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卷宗册子。每一册都用深蓝色的粗布封套装着,侧面贴着发黄的小签,写着年份和类别字样。
“咳咳…这鬼地方……”陆昭好不容易缓过气,眼泪汪汪地咒骂了一句,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
沈砚无奈地摇摇头,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帕递给陆昭:“擦擦。”他自己也取出帕子,仔细捂住口鼻,才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
陆昭蹲下身粗暴地翻找,册子沉重,纸页发黄发脆,翻动间又激起更多灰尘。
“黑石峪…黑石峪……”他嘴里念念叨叨,“找到了,丁卯年卷。”
他抽出一本足有两指厚的硬壳大簿,迫不及待地翻开。
“咳咳……呸呸!”陆昭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狼狈不堪。
沈砚蹲在他旁边,抽出另一本相邻年份的册子,动作沉稳得多。他用帕子轻轻拂去封面浮尘,才小心翻开。
房间里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音和陆昭偶尔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这里不对。”陆昭惊呼,手指用力戳在发黄的纸页上,“沈砚你快看,丁卯年三月初七,陆铮,抚恤银三百两,签领人…陆王氏,这是我娘的名字没错,可你看后面。”
沈砚立刻凑近,顺着陆昭手指看去。只见那记录下方,跟着一串同样格式的阵亡名单和抚恤记录。
陆昭兴奋道:“初七阵亡,初七当天抚恤就发下去了,这怎么可能,军报从黑石峪到京城,快马加鞭也得五天,这银子是飞过去的,还是说那些当官的能掐会算,提前知道我大哥要死?这分明就是有鬼!”
沈砚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陆昭所指的那一行。他修长的手指沿着墨线向上移动一寸,上面写着丁卯年三月初一至三月初十。
然后,他的指尖又轻轻滑到陆昭所指记录的上方一行,另一名阵亡士卒的记录上。阵亡日期写着:丁卯年三月初五。
沈砚抬起眼,看着陆昭。他指了指那三月初五的字样,又指了指陆昭正戳着属于陆铮记录上的三月初七。
“……”
一股热血首冲头顶,继而是尴尬。他刚才指着的,根本是自己大哥名字后面的阵亡日期,而他误以为是抚恤发放日期的,他竟然看串行了?
“呵。”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陆昭恼羞成怒:“沈砚,笑什么笑,这鬼地方乌漆嘛黑,字又小得跟蚂蚁爬似的。看……看串行不是很正常吗?有本事你找,我看你能找出朵花来。”
沈砚他不再理会炸毛的陆昭,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册页。
初九阵亡,初十发恤……初十阵亡,十二发恤……十一阵亡,十五发恤……大多是三到五日的间隔。沈砚翻到陆铮那一页:三月初七阵亡,抚恤发放记录在丁卯年三月十二日。领取人:陆王氏(手印)。经手书吏:王德禄(印)。复核主事:赵(印字模糊)。
十二日……比阵亡日晚了五天。这个时间差,在军报传递速度的极限之内,合情合理。
“陆昭。”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盖过了陆昭的心跳,“你大哥的抚恤发放,是在三月十二日,没错。”
“但是,你看这份。”他将自己手中那本册子推近陆昭面前,指尖点着其中一条记录。陆昭凑过去,屏住呼吸。
那是另一名阵亡于丁卯年三月初七黑石峪之役的士卒记录:张小乙,朔州人,阵亡丁卯年三月初七,抚恤银一百二十两。发放日期:丁卯年三月初九,领取人:张李氏(手印)。经手书吏:王德禄(印)。复核主事:赵(印字模糊)。
“三月初九?”陆昭瞳孔猛地一缩,失声低呼。
“不止。”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手指又迅速翻动几页,指向另一条记录,“还有这个,李大山,同役阵亡,抚恤发放日期:三月初十。” 再翻,“孙石头,三月初十。”
陆昭死死盯着那重复出现的经手书吏名字,“都是这个王德禄经手,我大哥的记录也是他,为什么我大哥的晚了三天?”
“再看这个。”沈砚翻回陆铮那一页,指尖落在“复核主事”那个模糊的“赵”字印鉴旁。然后,他用指甲尖轻轻刮开旁边一小块墨迹。
墨迹之下,竟隐约透出另一个字的轮廓,像是被人用新墨刻意覆盖遮掩过,但覆盖得匆忙,底下那个字的形迹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陆昭的心跳几乎停止,眼睛瞪得溜圆,大气不敢出。
沈砚用指尖刮取少许墙上的白灰,弹洒在那块被刮开的墨迹上。白色的粉末落入笔画缝隙里。
“周?”陆昭茫然,“原来的复核主事是姓周的?后来被改成了姓赵的?”
“不是改。”沈砚道:“是覆盖。你看这个赵字,明显比旁边的字迹新,而且印泥浮于纸面,没有吃进去。是后来加盖的,为了掩盖原来的周字印。”
沈砚继续说:“丁卯年三月,职方司负责抚恤复核的主事,我记得清楚,是周安民,而非姓赵的。这位周主事,在当年西月,也就是你大哥阵亡后不久,便突然暴病身亡。而接替他位置的,正是现在这位赵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