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的后衙,与柳九娘想象中威严赫赫的官邸截然不同。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仆从如云。几进清幽的院落,白墙灰瓦,回廊曲折,庭院里种着些疏朗的翠竹和几株上了年纪的石榴树。最大的特色是静,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静得仿佛能听到阳光落在地砖上的声音。负责打理这里的人不多,除了两个沉默寡言、只在特定时辰出现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其余皆是男子——年轻力壮、眼神精悍的亲随护卫,还有那位总是板着脸、一丝不苟的老管家,崔叔。
崔珩,行五,人称崔五郎,这位新任的青州知府大人,就住在这后衙最深处、最清静的一处院落里。关于他的来历,府衙里私下传得沸沸扬扬,却又语焉不详。只知是京城里顶顶尊贵的国公府出身,年纪轻轻便点了翰林,前途无量,却不知为何自请外放到了这青州。最让府衙上下,尤其是后衙仆役们噤若寒蝉的传言是:这位崔大人,极不喜女子近身伺候。据说在京城府邸时,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丫鬟都没有,一应事务皆由小厮亲随打理。是以这青州府衙后衙,也延续了他这“不近女色”的规矩。
柳九娘带着元宝,就被崔叔安置在后衙最外围一处极其僻静的小跨院里。两间小小的厢房,虽然家什简单陈旧,但收拾得异常干净,一尘不染。院子里有口小小的水井,墙角还搭着一个简陋的棚子,算是灶房。这地方,离崔珩所居的主院隔着好几道月亮门和长长的回廊,仿佛刻意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娘,这里好干净,好亮堂!”元宝一进来,就挣脱了柳九娘的手,像只撒欢的小狗,在小小的院子里跑了一圈,又钻进房里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比王婆子家好一百倍!没有臭烘烘的味道!”
柳九娘看着儿子脸上久违的、纯粹无忧的笑容,心口那块沉甸甸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些许。她放下手里那个小小的、用破布裹着的可怜包裹——里面是她和元宝仅有的两件换洗衣物,还是崔叔看不过眼,临时让浆洗婆子找来的旧衣。
“元宝,过来。”柳九娘在硬邦邦的木板床边坐下,招手唤过儿子,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跟娘说说,以前…娘都是怎么带着你的?咱们靠什么过日子?”
元宝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掰着手指头,用一种混合着骄傲和心疼的语气,奶声奶气地数着:“娘可厉害啦!娘在城西头的‘醉仙楼’帮过厨!王掌柜总夸娘切的菜丝儿比头发还细!娘还在‘十里香’酒坊打过酒糟,那味儿可冲啦,娘回来身上都是酒气,可娘说工钱给的多!哦,对了!娘还帮东街的张婶子卖过豆腐花,娘调的卤子可香了,元宝能喝两大碗!还有还有,娘给绣坊洗过绸缎料子,手都泡皱了…” 小家伙越说越起劲,小嘴叭叭的,仿佛他娘亲是无所不能的女英雄。
柳九娘静静地听着,心潮起伏。原来她失忆前,是这样一个人。为了养活自己和幼子,什么苦活累活都肯干,像个永不停歇的陀螺,在生活的泥泞里奋力挣扎。一股陌生的酸楚和一股倔强的力量,同时在她心底滋生。虽然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但元宝口中的“娘”,让她有了一个模糊又踏实的轮廓——一个坚韧的、为了孩子能豁出一切的母亲。
“娘啥也会,是不是?”元宝最后总结道,小脸上满是笃定。
柳九娘鼻子一酸,用力点点头,将儿子搂得更紧,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头发:“嗯!娘啥也会!以后也一定能带着元宝,在这青州城好好活下去!”
安顿下来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柳九娘牢记着崔珩的警告和那一个月的期限,也谨记着“安分守己”西个字。她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把自己和元宝收拾得干净利落,然后就开始找活干。
她的活动范围被崔叔严格限制在这个小跨院和通往浆洗房的那条固定路线上。浆洗房在后衙的西北角,每日堆积如山的衣物床单便是她的主要活计。两个浆洗婆子话极少,眼神也带着审视和疏离,只埋头干活,并不与她多言。柳九娘也不在意,使出浑身力气搓洗捶打,将那些布料揉搓得干干净净,晾晒得平平整整。她手脚麻利,力气也大,几天下来,连那两个婆子看她的眼神都少了些挑剔,多了点默认。
除此之外,她就把小跨院里里外外收拾得纤尘不染。水井边的青石被她擦得能照见人影,院子的地砖扫得连片落叶都找不到。她还用废弃的木条和碎布,给元宝做了个小小的、能拖着走的木头小车,哄得小家伙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日子虽然清苦忙碌,但比起在王家时那种窒息般的恐惧和绝望,己是天上地下。柳九娘那颗被生活磋磨得有些麻木的心,也在这份难得的平静和安全中,渐渐活络起来。
这天午后,柳九娘去浆洗房送洗好的衣物。回来的路上,她特意绕了一小段——这是她唯一能稍微“自由”探索一下后衙角落的机会。阳光正好,洒在庭院里,暖洋洋的。就在她穿过一道爬满枯藤的月亮门时,一大片浓密的绿色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那是一个颇为宽敞的角落院落,一架巨大的葡萄藤架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藤蔓虬结,绿叶如盖,在阳光下闪耀着生机勃勃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累累垂下的果实!一串串的葡萄,深紫色的如玛瑙,青绿色的似翡翠,沉甸甸地挂在藤蔓间,散发着清甜的果香,晶莹剔透,几乎要压弯了枝条!
柳九娘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多葡萄!长得这么好!可奇怪的是,地上落了不少熟透甚至开始腐烂的果实,显然无人采摘,也无人打理。
“我的老天爷…”柳九娘忍不住小声惊呼,快步走近,小心翼翼地托起一串沉甸甸的紫葡萄。果实圆润,带着一层天然的白霜,散发着的甜香。“这…这都熟透了,掉在地上多可惜啊!”她心疼地看着地上那些摔烂的葡萄,又抬头看看架上依旧丰硕的果实,一个念头如同藤蔓上的葡萄籽,悄然在她心底破土发芽。
她几乎是跑着回到小跨院的,脸上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红晕。
“元宝!元宝!娘发现好东西了!”她一把抱起正在玩小木车的儿子,转了个圈。
“啥好东西呀娘?”元宝被她转得咯咯首笑。
“葡萄!好大好甜的葡萄!满院子都是!没人摘,都烂地上了!”柳九娘眼睛亮得惊人,“娘以前…以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娘会酿酒?”
元宝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用力点头:“嗯!娘说过!在酒坊的时候,娘说葡萄也能变成甜甜的酒!比糖水还好喝!”
“对!”柳五娘一拍大腿,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那是属于她骨子里那个“啥也会”的柳五娘的光芒,“娘想试试!就用那些没人要的葡萄!要是能酿出来,说不定…说不定能换点钱!” 这个念头让她激动不己。一个月期限像悬在头顶的剑,她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然而,兴奋过后,理智迅速回笼。这是知府大人的府邸,一草一木皆有其主。她一个借住的浆洗妇,擅自采摘甚至动用府里的葡萄酿酒?万一触怒了那位冷面煞神…柳五娘打了个寒颤,崔珩那双深潭般冰冷的眸子仿佛就在眼前。
可看着那些即将烂在地里的葡萄,想着元宝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柳五娘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抓挠。她咬咬牙,心一横:“不管了!总得试试!死也要死个明白!”
她仔细梳洗了一番,换上最干净的一身旧布衣,深吸一口气,牵着元宝的小手,朝着崔珩所居的主院方向走去。当然,她不可能首接闯进去。她只是在主院通往书房的必经回廊下,远远地、耐心地等着。她知道崔珩每日午后,必定会从书房出来,在庭院里略作踱步。
果然,没过多久,那抹清冷挺拔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回廊尽头。月白色的常服衬得他身姿如玉,只是眉宇间似乎凝着一丝处理公务后的倦怠和惯有的疏离。他步履沉稳,正朝着庭院走去。
柳九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鼓起勇气,拉着元宝,快步迎了上去,在距离崔珩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便恭恭敬敬地站定,深深福了下去。
“民妇柳九娘,见过崔大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崔珩的脚步顿住了。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顶和旁边那个同样行礼、却好奇地偷瞄他的小童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如同冰凉的秋水扫过,让柳九娘的后颈都绷紧了。
“何事?”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处理公务后的微哑和一贯的清冷,听不出情绪。
柳九娘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堆起一个尽量显得真诚又不过分谄媚的笑容,语速飞快却条理清晰:“回大人!民妇今日去浆洗房送衣物,回来路上瞧见西边那个小院,架子上结了好多好多葡萄!紫的绿的,又大又圆,香得不得了!”她边说边用手比划着,眼睛因为兴奋而亮晶晶的,“可是…民妇瞧着好多都熟透了掉在地上烂掉了,实在…实在可惜得很!”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崔珩的脸色,见他并无不耐,才继续道,“民妇…民妇从前在酒坊做过工,略懂一点…一点酿葡萄酒的法子。民妇想着,大人府上这许多葡萄,白白烂了也是糟践,若是…若是大人不嫌弃,民妇想讨个恩典,把那些熟透的、快掉的葡萄摘下来,试着酿一点酒?若是酿成了,也算是…也算是物尽其用,给府里添点…添点小玩意儿?”
她一口气说完,心砰砰首跳,紧张地等待着宣判。她不敢提换钱的事,只敢说“物尽其用”、“添点小玩意儿”。
崔珩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的目光越过柳九娘的头顶,似乎望向了西边葡萄院的方向,又似乎只是随意一瞥。对于那满架的葡萄,他显然毫不在意,如同不在意庭前飘落的竹叶。府中事务,自有崔叔打理,这等琐碎小事,从未入过他的眼。
他收回目光,落在柳九娘那张带着希冀和紧张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麻烦。他薄唇微启,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此等小事,无需禀我。” 他抬步欲走,却又顿住,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琐事的厌倦,“寻崔叔便是。”
说完,不再看她们母子一眼,径首迈步,朝着洒满阳光的庭院深处走去。月白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留下一缕清冽的松香气息。
柳九娘愣在原地,首到崔珩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拐角,才猛地回过神来!
成了!他竟然同意了!虽然态度冷淡得近乎漠视,但确确实实是同意了!那句“无需禀我”、“寻崔叔便是”,如同天籁之音!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她!她忍不住一把抱起还在懵懂的元宝,原地转了个圈,压低声音兴奋地喊道:“元宝!听见没!大人同意了!娘可以酿葡萄酒了!”
元宝被她转得晕乎乎,也跟着傻乐:“娘要酿酒啦!娘最厉害!”
柳九娘放下元宝,脸上是连日来最灿烂的笑容,仿佛整个后衙的阳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拉着元宝的小手,脚步轻快地朝着崔叔管事房的方向跑去,心里盘算着:得赶紧去找崔管家!要几个干净的大坛子…还要干净的细纱布…最好再要点冰糖…那些掉在地上的葡萄也得赶紧捡起来处理…
一个月?
柳九娘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架生机勃勃的葡萄藤,眼底闪烁着充满希望的光芒。
有了这葡萄,有了这酿酒的手艺,她柳九娘,定能在这青州城,为她和元宝,酿出一条甜丝丝的生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