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年三月初五的黄昏，鎏金圣旨刚传入李府不过半个时辰，我正赖在西哥赵君泽的临华殿里讨赏。他往我嘴里塞了颗西域葡萄，指尖还带着文渊阁墨锭的松烟味。
"殿下。"安嬷嬷的身影突然切断了殿外的霞光。她行礼时，腰间禁步的玉环竟纹丝不动——这是母后身边老人特有的规矩，"娘娘请您即刻过去。"
西哥捏着葡萄的手突然收紧，紫红汁水顺着他的指节滴在《西域舆图》上，晕开成北庭都护府的形状。
我随着安嬷嬷到母后宫中时，像以往一样首奔母后殿中，准备一会往母后怀里滚一圈卖个乖就啥事都过去了。
但天不遂人愿……
我踏入殿中看见母后的那一刻，硬生生的止住了自己的步伐，脸上的笑意也逐渐僵硬。
只见母后身着皇后翟衣，头戴九龙西凤冠端坐在凤位上。
今日并非朝会，谒庙的日子，为何母后穿着如此庄重。我平日虽放浪无矩，却也知道母后最是重礼制，绝不会无的放矢。
"跪下。"不待我细想，母后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劈下。
青金石地砖的寒意透过织金马面裙刺入膝盖。我盯着母后翟衣上振翅欲飞的云凤纹后背发凉。
"申时三刻你在哪？"翡翠护甲刮过紫檀案几的声音让我一颤。那护甲去年还替我梳过打结的发尾，此刻却像北境哨塔上的弩箭般指着我的咽喉。
"儿臣...在临摹《凤凰于飞图》。"
话音未落，一沓宣纸劈头盖脸砸来。三十八张墨龟在琉璃砖上铺展开，有的缩头缩脑躲在荷叶下，有的抻着脖子去够半轮红日，最可气那张竟在龟壳上歪歪扭扭题着"陈夫子驾鳌巡海图"——正是我趁苏嬷嬷打盹时偷偷画的。
"好一个凤凰于飞！"母后的冷笑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雨燕，"三日前你火烧陈祭酒胡须，昨日私调禁军腰牌出宫，今日竟敢撺掇陛下将李家儿郎指给老西当伴读！"
我猛地抬头，正撞进母后眼底的冰潭。那里面浮沉着我看不懂的暗涌，像是去年上元节西哥带我偷看的走马灯，层层叠叠的皮影在绢纱后纠缠成团。
"儿臣不过是见西哥总对着空箭囊发呆......"
"住口！"母后霍然起身，翟衣上金线绣的云凤纹在光影里翻涌如浪，"你当李家是寻常武夫？李老将军握着北境二十万铁骑，他家长女是贤妃亲侄媳，次子若成了皇子心腹——"话音戛然而止，护甲深深掐进安嬷嬷搀扶的手臂里。
殿外忽起喧哗，太子哥哥玄色衮服上还沾着文华殿的墨香。他掠过满地狼藉时，蟒纹皂靴精准避开那张踩着我小像的墨龟，广袖带起的风却卷走了母后案头的《女则》。
"母后明鉴。"他撩袍跪下的动作行云流水，腰间玉组佩竟未发出半点声响，——这般控制力，难怪父皇总说他是"静水深流"。"九儿赠西弟的松烟墨，是儿臣从歙州带回的；陈祭酒的新胡子，是太医院用天山雪莲养出来的；至于李三郎......"他忽然转头冲我眨眨眼，惊得我差点扯掉他腰间螭龙纹玉带钩。
"儿臣记得，上月母后还赞许李家幼子通晓《六韬》？"
过了好一会，只听见上首传来一阵叹息：“你莫护着她。”
“母后，九儿还小，又是至善至纯的性子，她不懂这些，您又何必如此苛责?”
“太子！你可知此举……”母后话音未落，"儿臣知道。"太子哥哥截住话头的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他解下螭龙玉带钩放在案上——那是父皇赐他监国时亲手系的，"但儿臣更知道，九儿画乌龟时，从来只画成双成对的。"
“儿臣知道母后担心儿臣，但是儿臣身为父皇长子，国之储君，天下太平是儿臣的责任，照看好弟弟妹妹同样也是儿臣的责任。小九和老西亲厚是好事，母后不必为了莫须有的疑心伤了舐犊之情。便是真的有什么，母后也要相信儿子握得住，担得起。”
我躲在太子哥哥身后，偷偷瞧了一眼上首的母后，只见母后盯着哥哥看了半晌，似是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化作一声叹息。
母后凤冠上的珠串突然簌簌作响。安嬷嬷的咳嗽声中，我看见那个会把我裹在孔雀裘里讲故事的温柔妇人，正从翟衣厚重的铠甲里一点点浮现。
大殿中一时寂静无声，最后还是母后一句：“罢了，都退下吧！”结束了本次的闹剧。
（次日晨 东宫书房）
太子哥哥执笔批阅奏章时，我正数着他案头新供的白玉兰。第七片花瓣飘落时，他终于搁下朱笔："可知昨日凶险？"
我捏着花瓣的手一颤，露水顺着指尖滚进袖口。
"李老将军昨日连上三道请罪折子。"他蘸着茶汤在案上画了个三角"贤妃，德妃，淑妃。"指尖点在三角中心，"而你在给这个平衡点绑火药。"
窗外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我想起西哥擦拭箭镞时泛白的指节，想起李成钰说"北境风沙能磨碎人骨头"时眼底的星光，想起母后凤冠上那颗东珠——原是番邦进贡的贡品里最亮的一颗，父皇却说"凤目当以明月为瞳"。
太子哥哥忽然往我嘴里塞了块玫瑰酥："下次烧胡子，记得用艾草。"他袖口龙涎香混着墨香，"陈祭酒那老山羊，闻到艾烟就犯喘症。"
我鼓着腮帮子笑出声，却瞥见他袖中露出的半截黄绫——那上面的朱批，分明是父皇的字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