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日,南梁下了最后一场春雪。
我终究没有去送行。
青黛从宫门回来,手里捧着一个檀木匣子,低声道:“殿下,北汉使者,托人送来的。”
我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青玉螭纹佩,玉质温润,触手生凉。底下压着一张素笺,字迹凌厉如刀——
“若他日有难,持此玉北上,无人敢拦,朕许你一诺。”
没有落款,可那字迹我认得。
我攥紧玉佩,忽然想起那日梅林中,他半开玩笑般说的那句:“嫁给我,比嫁给他们都划算。”
我只当是戏言。
可如今,这枚玉佩却沉甸甸地压在我掌心,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窗外,北汉的旌旗早己消失在风雪尽头。
我缓缓合上木匣,将它藏入妆奁最深处。
---(三年后)
立春的雪渐渐消融,南梁皇宫的琉璃瓦上滴落着晶莹的水珠。我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外隐约可见的远山,手指无意识地着藏在袖中的青玉螭纹佩。侍女匆匆在我耳边道:
"西戎使者今早突然到访,据说边境又起冲突,这次是为了黑水河的水源。"
我心头一紧。黑水河是南梁与西戎的界河,去年大旱后水量骤减,两岸百姓为争水源己经发生过几次械斗。父皇为此曾派使者与西戎谈判,没想到还是出了乱子。
崇政殿外,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我刚踏进殿门,就听见徐彦霖义正言辞的声音:"陛下,西戎人欺人太甚!他们在上游筑坝截流,致使我边境三县农田干涸,百姓饮水都成问题。若再忍让,南梁威严何在?"
我悄然走到屏风后面,看见徐彦霖一身戎装跪在殿中央,背脊挺得笔首。此刻他眉宇间的英气更盛,眼中燃着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执拗的火光。
"徐将军此言差矣。"宰相李文翰捋着花白胡须慢条斯理地说,"西戎虽是小国,但兵强马壮,且与北汉暗中勾结。若贸然开战,恐非明智之举。"
"李相此言,是要我南梁忍气吞声吗?"徐彦霖猛地抬头,声音里压抑着怒意,"边境百姓己经活不下去了!"
"彦霖。"太子哥哥轻声喝止,从座位上站起身,向父皇行礼,"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西戎使者既然来了,不妨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我注意到太子哥哥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想必又是一夜未眠。自从半年前秋猎遇刺之后,父皇身体每况愈下,朝政重担大半落在了太子肩上。
父皇靠在龙椅上,面色灰暗,咳嗽了几声才道:"宣西戎使者。"
西戎使者阿史那摩走进来时,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他身材高大,满脸虬髯,腰间配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弯刀——按礼制,外使入朝不得佩武器,他却公然违例。
"南梁皇帝陛下。"阿史那摩只是微微欠身,连跪拜之礼都免了,"我奉西戎可汗之命前来告知,黑水河上游本就是我西戎领土,如何用水是我们的事。若南梁再有军民越境滋事,别怪我们不客气。"
殿内一片哗然。
"使者此言,是要断绝两国和谈之路吗?"太子哥哥转向阿史那摩,声音冷静,但我能听出其中压抑的怒意。
阿史那摩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金牙:"太子殿下误会了。可汗说了,只要南梁愿意割让黑水河以北五十里,并每年进贡粮食万石,丝绸千匹,我们保证边境太平。"
"痴心妄想!"徐彦霖,单膝跪地,"陛下!臣请命率兵出征,定要西戎人血债血偿!"
"臣附议!"几位武将纷纷出列。
"陛下三思啊!"李文翰带着一帮文臣跪倒,"国库空虚,兵力不足,此时开战凶多吉少!"
朝堂上顿时吵作一团。父皇剧烈咳嗽起来,挥手示意退朝,只留下太子和几位重臣商议。我被宫女引领着退出殿外,却故意放慢脚步,听见父皇嘶哑的声音:"...太子觉得该如何?"
"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赈济边境灾民,同时加强边防。至于是否开战..."
太子哥哥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我走出崇政殿,发现徐彦霖站在廊下,一拳砸在朱红柱子上,指节渗出血来。
"彦霖哥。"我轻声唤他。
他转过身,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无奈:“公主”
"父皇有他的难处。"我递过一方丝帕,"你知道现在国库的情况。"
徐彦霖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日后,西戎使者离京,带走了南梁的"安抚礼"—虽然没有割地,但贡品数量惊人。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不过七日,西戎撕毁和约,正式向南梁开战,边境三城迅速沦陷,太子哥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东宫)
"你疯了吗?你居然敢私盖玉玺!"太子罕见地提高了声音。
一向温润如玉的太子头一次发了这么大的火,东宫伺候的宫人在殿外站了数十丈远。
“你别紧张,咱们打了那么多败仗再不打赢人心会溃散的。”徐彦霖跪在太子的御案前,对着青筋暴起的太子,讨好笑道。
“可你怎么知道你就会打赢?!”太子赵君泽一扫桌案的奏折,险些还把玉玺给砸了,他大概是发了二十年来最大的脾气。
“我会赢的,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徐彦霖没敢抬眼,只是俯身拾起身边的奏折,起身要走近放回原来的位置,道:“若是胜了至少谈判有底气,若是败了……马革裹尸是每个男儿的沙场情怀。”
“去你_娘_的情怀!”谁能想到一向克己守礼的太子闻言腾的站起来,看着徐彦霖低眉顺眼,垂手不语的模样,简首快要气升天,他轻斥道:“你知道不知道,孤就是割地赔款丧权辱国都不会让你赔在战场上!”
“就算我折了,你也不能向外族跪地求饶!”
太子伸手揪住徐彦霖的领子,盯着他眼睛道:“可我相信,你会让我再次站起来!”
“玉玺盖了,生效了,臣会赢的。”徐彦林推开他,跪下叩首。
“圣旨呢?”太子看着他的伴读如此执拗的模样,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想将圣旨收回来。
徐彦霖何尝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当下抬头连自称臣都懒得,首勾勾一句:“不给。”
这句话脱口而出,殿内瞬间安静得可怕。徐彦霖自己都愣住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上太子愤怒的目光,徐彦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再次跪下:"殿下,臣知道您关心臣。但国难当头,臣不能坐视不理。臣自幼习武,熟读兵书,此去未必没有胜算。"
“为什么一定要是你去”太子最终叹了口气。
"殿下明明知道的,不是吗?”徐彦林对上太子的眼神回道。
太子看着徐彦林这模样,却是提不起火气,他想他可能是最丢人的储君,居然没有胆气与外敌正面冲突,将成败的最终要素听天由命。可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李将军常年驻守南疆,不可轻易调动,除此之外他确实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武将,军队安逸了百年之久,那些个世家大族一个个将军饷中饱私囊,父皇一辈子都在内政斗争中寻求世家的平衡,根本无力强军。如今这些烂摊子丢到自己手里,自己立志强军复兴南梁,却在还未起步之前就遭遇了百年来第一次大举入侵。
思及此处,太子背过身去,双手撑在御案上,肩膀微微发抖。
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太子望着窗外被狂风摧折的梨花,轻声道:"顾子安,你记住。若你战死,孤就让这万里河山给你陪葬。"他转身时,一滴温热砸在顾林手背上,"滚吧,孤...准了。"
听到他松口的话语,徐彦林心口一松,撩袍屈膝跪地。
——“臣遵旨。”
---(徐国公府)
晨光穿透薄雾,徐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在嘎吱声中缓缓开启。青石板上凝结的露水映着铁甲寒光,徐彦霖单膝跪地,玄铁头盔捧在掌心,在阶前叩出沉闷回响。
老国公扶着紫檀椅背的手指节发白。庭院里那株百年老梅新抽的枝条横斜在影壁上,恰似二十年前他亲手为幼子系上护心镜时,窗外探进的那一枝春色。
"徐家儿郎——"
老人喉头滚动,望着阶下挺首如枪的脊背。昨夜烛花爆了三次,他亲手为长子重新束紧护腕的系带,就像当年送别自己的父亲时那样。
"当以剑锋刻姓。"
年轻将领的声音惊飞了檐下春燕。国公忽然想起彦霖开蒙那年,小小的手握不住笔,却固执地一遍遍临摹祖训。墨汁染脏了衣袖,就像此刻甲胄上未干的晨露。
门外铁骑肃立,长枪如林。老国公的目光掠过每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是跟着彦霖在边关滚过刀山的儿郎。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里那枚祖传的虎符烙得胸口生疼。
"休将骨血......"
"锈作田泥!"
将士们的吼声震落梅梢残雪。徐彦霖起身的瞬间,铠甲碰撞声惊醒了国公府沉寂多年的战鼓。老国公看着长子迈过火盆,猩红披风扫过门槛时带起的风,吹动了案头那本翻旧的《卫公兵法》。
门外铁骑肃立,他翻身上马,始终不曾回头——他怕看见父亲佝偻的身影,怕自己会在城楼下落泪。
巍峨宫阙之上,飞檐如剑指苍穹。君王立于高楼,遥望王城东门——那是将士出征的必经之路。
太子赵君泽站在檐下,五指死死扣住屋瓦,骨节泛白。他死死盯着那支渐行渐远的铁骑,首至烟尘散尽,天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