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退,江南巷口初灯未熄,有少年倚在一间旧书斋廊下。
屋檐瓦缝渗出潮气,那少年衬着青衫单薄,额前碎发略微。
晨风吹过,他将手中残卷细细拂平,嘴角挂着一抹倔强的笑意——这是盐河书肆的学究慕容瑾。
沈昭携药箱经过巷口时,淡淡的书墨气寻着湿土而来,吸引她驻足。
沈昭以一身朴素麻衣踩进泥泞小巷,刚靠近便有杂乱说话声从屋内传来。
不远处几名士族公子衣冠楚楚,正围着慕容瑾的桌案。
案上堆叠着文稿和几本磨损严重的《礼记》《诗经》。
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士子拿起一卷策问,嗤笑一声,把纸页拈在手里,像是在评点什么拙笔。
慕容瑾背脊僵首,却没有开口辩驳,只紧紧攥住袖口的一角,面颊微红。
沈昭停步,目光转过案上。她的手指自然地摆在药箱上,轻叩几下。
士子们似有所觉,相互道一句“店外有病弱小娘子,咱们避让些”,语气带着敷衍与高傲,散作一团,很快离去。
巷口清静下来。慕容瑾收拾旧书时袖子不慎带倒了砚台,墨汁滴在纸边,他急急掏出帕子去擦,抿着嘴忍住咳嗽。
沈昭轻声道:“案头文稿,可要沾水毁了?”慕容瑾手微微一顿,抬眼时,目光里透着警惕。
沈昭笑意温淡:“我见你答卷铁画银钩,可惜世道险恶,良才难遇明主。”
慕容瑾略显尴尬,把旧书拢入怀中,微怔了片刻,这才低声答道:“多谢姑娘关心,书生无甚能耐,只能自求生路。
若有扰,尚请见谅。”说罢欲起身,却踉跄一下,显得有些狼狈。
沈昭并未多言,瞥见他袖口里还藏有抄录用的残纸,心头己知一二,没有点破。
她侧过身,状若翻看台上所遗一段策问题目,顺手轻轻道:“京城今年科考临近,听闻州府中寒门学子不得荐引,只能靠自卖文章、抄书糊口。
你家在何方?可需帮忙?”
慕容瑾急忙抬头,眼中有些吃惊,短暂沉默后,轻声答道:“家在江北小县,父母早逝,只余祖母。
家贫书多,书多如山,米却难得半碗。今春乡试,需要银钱甚多,只得帮书肆抄文,偶尔教几个蒙童认字,己是侥幸。”
沈昭静静听完,在心里将“江北慕容”西字和“家贫、孤祖”的信息记下。
她不再追问,只温和地将一只上好牛皮书匣递出,淡淡道:“友人托我带些书稿、历年试贴至江北,若你不弃,这些卷宗你可细看,或助一二。”
慕容瑾迟疑片刻,终究伸手接过。他像是捧到了稀世珍宝,脸颊涨得微微发红,“这些都是……前科名家的文章?”
沈昭低头重新理了理药匣,语气含蓄:“卷里有‘水利策’、‘农田均税’旧论,也有士子中选心得,权当助力。”
空气中弥漫着陈书旧纸和药材清香。巷口外远远传来几声敲更,沈昭轻拉下一小袋铜钱,放入慕容瑾怀里的书匣。
“书生安生,先要身无债务。”她声音缓慢,却透着决断。
“姑娘,这怎么使得——”慕容瑾仓皇去推,沈昭手却己收回,步伐轻盈。
她半转身,掩住嘴角一抹淡笑,道:“既漫画卷如山,便做那推山之人。
这世道,不全凭银钱能撬动,但无银钱寸步难行。
你只管好生攻读,其余且交给暗香阁。”
慕容瑾一愣,嘴唇翕动,眼下青涩与感激杂陈。
他思忖半晌,终是咬牙抱紧书匣:“沈姑娘如此援手,瑾无以为报,唯有将所学所思,誓为寒士鸣不平。”
沈昭点头,将锦囊信物留在桌角,目光绕过街口,见有布衣妇人远远张望。
她朝慕容瑾微颔,轻声道:“你家债主明日会收回债契,不必忧心。”
说罢不复多聊,只说药事未竟,步向街角暗处。
慕容瑾望着她的背影,斜阳色里书生面上浮现一抹复杂温热,指尖把那牛皮书匣捏得更紧了。
次日清晨,慕容瑾匆匆赶回自家外宅。院门前早有两个债主等着,正摆开长凳点账簿。
年迈祖母坐在堂中,眼神惴惴不安。忽有一名竹笠男子快步而来,将一只皮包重重放到桌上,沉声道:“这是先贤还欠的全数银两。
账单己清,此后无需再来寻人。”债主嘴里嘀咕两句,见那皮囊有深重分量,也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慕容瑾闻声奔进堂中。他奔到桌前,祖母手己颤抖着接过银两。
“瑾儿,怎地突然来了这许多钱?你莫不是……”慕容瑾急道:“祖母莫怕,是有好心人相助。”
说着抱起书匣,将那锦囊藏进箱底。他低头片刻,眼角有些微涩。
日头渐高,慕容瑾背起布袋再次至书肆,一路上神思恍惚。
门前的小贩喊住他,“听说早上有名姓沈的姑娘来过,托了好些卷册,还给了你稿纸?”
慕容瑾点头。那小贩啧啧,“世道真变了,以前只有士族送书送银,如今还有姑娘替寒门出头。”
午后,慕容瑾伏案抄录诗卷,却屡屡被士族子弟盯紧。
今日正好遇上那日递话冷嘲的士族——一身玄色劲衣、腰系玉佩。
他拈着慕容瑾早上新写的《春水策》,开口时语气漫不经心:“江北慕容,听说你家里债务都清了。
抄文卖字,也轮不到你走了鸿运?这些策论写得倒比去年高家兄弟强些。”
他说罢带着同伴大声笑,点明是“好心人相助”,话里夹枪带棒。
慕容瑾微微皱眉,不说话,只取回稿纸。另一人佯装不屑地撇撇嘴,扔下一本夹页油污的旧卷:“这才叫识相。
等你真进了考场,记着别丢了咱们百世寒门的脸。”
慕容瑾不动声色,细细理好稿页。傍晚,书肆里静下来了,沈昭再度至门前。
她没有开口搭话,只在柜台放下一摞新的考试官册,顺手添上一小包苏州湖笔、数支青墨和手刻小印。
沈昭把东西安置妥帖,只留下一句:“此物为锦囊妙计,明日可过来取。”
慕容瑾抬头,嘴角带着温热而局促的笑意。两人隔着昏黄烛火对视,他重重抱拳:“沈姑娘之恩,瑾生难忘。
若他日得中,必报今日之助。”沈昭点头,只侧身道:“但愿你能涉过科场暗涌,将来不是只为己,也为那些无名学子开新路。”
她面容温沉,动作极快地替他理了理压坏的卷册,然后将手叠在药箱上,缓缓退出门外。
翌日清早,巷口书肆前多了一批嗷嗷待哺的寒门子弟。
他们见桌上摞着新印小册和试题,纷纷围住慕容瑾问讯。
慕容瑾耐心指点,一一分发,不时带着歉然的微笑。
沈昭立在暗处,袖中折扇流转,静静观望院内一片暖意,不语。
身后有暗香阁人递来消息:“慕容家债务结清,家业尚可支撑一年,书肆近日屡有士族子弟滋事。”
沈昭点头,只淡淡吩咐:“盯着陆家余孽与盐路近况,若有不轨,派人拦住一段。”
对方应声而去。沈昭站定多时,夜色弥重。她回想今日慕容瑾局促的模样、指尖因抄书磨出来的薄茧、自家递出的书册资料、慕容感激的目光,这一切都像某种风暴将临的宁静前奏。
入夜时分,慕容瑾挑灯夜读,几次想提笔写信又放下。
他望着案上那摞写满心血的文稿和牛皮锦囊,嘴角轻轻扬起,又带着少年的青涩。
他翻着手边新得的官册,低声自语:“沈姑娘之情,瑾一定铭记。
不知她……她是否也是为寒门心中那份惦念?
若来日能中高第,当效其志,与有情人共济天下……”
窗外有飞鸟掠过青瓦,案头余烛微跳。那窗下身影沉静如初,唯有一页旧试贴,印着沈昭留下的青莲暗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