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苏掌柜撕心裂肺、变了调的哭喊：“天杀的！祠堂！我的祖宗牌位啊！快去抢！抢出来！那个……那个小畜生……”
后面的话被震耳的火焰爆燃声和救火声淹没！
爹的声音！近在咫尺！还有奔跑过来的脚步声！
秀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再没半点犹豫的时间！是摔死在这埠头石板上喂鱼！还是爬上那条船，搏一条生路！
她咬碎后槽牙！用那条剧痛的腿猛地蹬地！单臂死死抓住还在晃荡的软梯末端！
力气太小！腿太疼！梯子在晃！她只爬了两蹬就脱了力！身体猛地往下坠！眼看就要掉进黑乎乎的、泛着油光的河水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一只粗粝、沾着黑灰烟炱的大手，从船舷边猛地探下来！像铁钳一样，准确地抓住了她扑腾的手臂！
“抓稳！小崽子！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一个低沉粗犷的男人声音，带着浓烈的硝烟味和酒气，不由分说把她像拎小鸡崽一样往上用力拽！
脚在软梯上猛地磕碰！剧痛让她几乎昏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松手！一股巨大的拉力把她硬生生从死亡线上拽了上去！
噗通！她被重重掼在滚烫的、满是煤灰和金属锈味的甲板上！剧烈地呛咳起来！呛出的全是黑灰！火光在她背后河岸上冲天而起，像要把整个广州城都烧穿！苏掌柜那绝望的哭嚎隐隐飘来……
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张被火光照耀的、满是风霜沟壑的、胡子拉碴的脸。男人穿着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短褂，胸口敞开，露着坚实的、同样沾满煤灰的胸膛。他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块掉在甲板上的垃圾，带着嫌弃和不耐烦。
“二副！这……这小娘皮……”旁边一个年轻水手凑过来，同样满脸黑灰，看着趴在甲板上蜷缩成一团的秀英。
那被称作二副的男人，一脚踹开脚下滚烫的锚链，喷了口带着酒气的唾沫：“妈的！管她是公是母！小命差点玩完！老六！拖到底舱塞杂货间去！别在这碍眼！开船了！”说着骂骂咧咧地又往嘴里灌了口不知哪里摸来的酒，“晦气！刚走就撞上天火！”
年轻水手不敢多说，弯腰像拖条死狗一样，扯着秀英还微微发抖的胳膊就往船舱深处拖。
冰凉坚硬的铁甲板摩擦着破旧的衣服。船舱深处是混杂着鱼腥、劣质酒、汗臭和金属腐烂的难以言喻的味道。秀英被粗暴地塞进一个堆满破渔网、空油桶和烂绳头的潮湿角落。舱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黑暗如同冰冷的铁水般灌了进来！
彻底隔绝了岸上那吞噬一切的冲天烈火！隔绝了苏掌柜绝望的哭嚎！隔绝了广州城！
身下是随船身起伏、冰冷坚硬的钢板。浑身像是被拆散又重装了一遍的剧痛。但奇异的是，那份铺天盖地的压迫感——爹要吃人的眼神、总督府的阴影、那会把她捆成金丝雀的缠脚布……都被那扇厚重的舱门隔绝在了外面！连同祠堂那冲天的火光一起！
她蜷缩在浓得呛人的黑暗里，耳朵被巨大机器的轰鸣震得嗡嗡作响。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一丝弧度。劫后余生与破釜沉舟后的茫然混杂在一起。
这条破船把她拖进了一个陌生的、动荡的、充满机油味和未知的黑暗未来。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任何人的“货物”和“玩物”了！
她苏秀英！自己把自己从活棺材里捞了出来！哪怕是爬，哪怕是啃！以后的路，脚踩自己的血泡，也比踩在那裹脚布里强！
胃里咕噜噜叫得厉害。那半块酸李子的酸味，好像还在嗓子眼盘旋。
杂货间里的味道混合了生锈的铁腥、腐烂鱼网的恶臭、刺鼻的煤油还有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角落里堆满了破绳头、空油漆桶、一堆散发像泡发了的死鱼加臭咸菜气味的木桶，以及几捆散发着霉味的帆布。秀英被粗暴地摔在冰冷的铁甲板上，靠着帆布堆，疼得一阵眼前发黑。
铁门“哐当”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源。只有机器运转沉闷的低吼透过钢板渗透进来，像巨兽在肚子里咆哮。颠簸！船开起来了！身下的甲板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晃动着、摇摆着，像要把她从这块肮脏冰冷的铁皮上甩出去。她死死抓住旁边帆布捆的一角，指甲抠进了粗糙的布料里，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感首冲喉咙。
“呕……” 干呕了好几下，却只吐出些酸水。肚子饿得咕咕叫，像有无数只爪子在里面挠。刚才在码头生死一线间激发的力气早就耗光了，现在只剩下无尽的疲惫、疼痛和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