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的早间的寒气还未散尽,司马昭容正对着妆匣理头上的银簪,小翠捧着红漆木盒进来时,铜盆里的温水刚腾起最后一缕白汽。
"娘子,二公子的人在院外候着。"小翠把木盒搁在案上,铜锁叩出清脆的响,"说是公子亲自写的简帖,说是刚写完就送来了,上面的香味还没散呢。"
昭容的指尖在木盒边缘顿了顿。
她记得昨夜东阁议事时,曹丕替她拢衣袖的手温,记得他袖中沉水香混着松烟墨的味道——那是他批奏时惯常的气息。
木盒掀开的刹那,洒金笺上"雪中赏梅,不知可否同行"八个字跃入眼帘,字迹清瘦如竹枝,尾笔微挑,像极了他垂眸时眼尾的弧度。
"去取那件锦袄来。"她对着镜中自己泛红的耳尖轻咳一声,指尖无意识着腕间的青玉镯,"再把那支点梅簪子插上。"
中郎将府的梅林比她想象中更静。
积雪压着虬枝,红的、白的梅花从雪被里探出来,像谁把胭脂盒打翻在了玉砌的院墙上。
昭容踩着新扫的雪径,靴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抬头便见曹丕立在梅林深处,玄色大氅落了层薄雪,倒像是株自带寒意的老梅树。
"先生来得早。"他转身时,肩膀的雪簌簌落在地上,"原以为还要再等上半柱香。"
昭容垂眸看自己的鞋尖——雪地上两排脚印,他的深,自己的浅,竟不知不觉交叠了数步。"公子的字,写的极好,看来比前岁更加精进了 。"她轻声说,指尖触到袖口的兔毛,披风忽然被风掀起一角,一片雪花落进来,凉得她颤了颤。
曹丕的手便覆了上来。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隔着锦缎也能焐化积雪:"这风刀子似的,怎不多穿些?"
昭容望着他眉峰间未化的雪,喉间忽然发紧。
她想起地牢里丁仪的嘶吼,想起辛宪英怀里褪色的布包,想起昨夜灯下她对着司马家玉佩发的呆——可此刻他掌心的温度,比所有阴谋都真实。
"公子看那株红梅。"她偏头指向斜前方,虬枝上的红瓣正托着雪,"孤而不冷。"
曹丕的手顿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风卷着梅香扑来,他忽然低笑:"先生倒会借花说人。"他松开手,却替她拢了拢斗篷的边,"这花傲雪而开,正如先生,清雅自持。"
昭容的心跳得厉害。
她望着他睫毛上沾的雪,想起他说"我会等你"的昨夜,想起他藏在温言里的试探——原来那些隐晦的、带刺的温柔,早就在雪下生了根。
"公子谬赞了。"她指尖绞着斗篷系带,忽然有雪落进颈窝,冷得她缩了缩脖子。
曹丕的指尖便轻轻拂过她肩头,雪粒簌簌落进梅枝:"若有一日,你能放下顾虑......"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会等你。"
梅林里的风逐渐小了。
昭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喉间像含了颗化不开的糖——甜得发腻,却舍不得吐。
第二日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窗棂,曹冲就举着一束梅花撞开了门。
他的小靴子沾着雪水,红棉袄前襟还挂着冰碴子:"先生!
我天没亮就去梅林采的,开得最艳的几枝!"
昭容接过花束,梅香混着少年身上的奶腥气扑面而来。
她替他擦了擦冻红的鼻尖:"公子怎的起这么早?
仔细冻着。"
"先生昨日看梅花时眼睛亮得很。"曹冲仰起脸,发顶的发髻歪被雪水沾湿,"我问王甫哥哥,他说先生喜欢,我便每日采些来。"
昭容的指尖抚过他软乎乎的发顶。
这孩子总把真心摊开了捧给人看,不像他的兄长们,把心事藏在锦匣里上七重锁。"公子心思细腻,"她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将来必能识人心、察民情。"
"先生说得对!"曹冲攥紧小拳头,梅花枝在他手里晃出一片红雾,"我要做像齐桓公那样的明君,让天下人都吃饱饭,不用躲在破草棚里冻肚子!"
昭容望着他沾着草屑的发梢,忽然想起昨日梅林里曹丕说的"等你"。
这乱世里,总有人把刀磨得锃亮,也总有人默默保存着自己的真心——她忽然有些贪心,想护着这两样。
午后的阳光刚转过廊角,小翠就攥着封密信撞了进来,发簪歪在耳后:"小姐!
门房说这消息是从西市茶棚传出来的,裹信的帕子上有辛娘子的暗纹!"
昭容展开信笺,墨迹未干的字刺得她瞳孔微缩:"荆州使者秘密入京,与荀彧府邸往来频繁。"她捏着信笺的手青筋微凸,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荆州,荀彧,这两个名字像两把刀,正抵着她刚理出的棋局。
"备笔墨。"她转身走向书案,砚台里的墨汁还未全干,"替我写封密信给辛宪英,就说......"她笔尖悬在纸上,忽然顿住,"就说让她查清楚荆州使者带了什么,还见了哪些人,莫要打草惊蛇。"
小翠捧着信退下时,窗外的雪又下大了。
昭容望着漫天飞絮,忽然想起曹丕昨日说的"孤而不冷"——可这雪越下越密,谁知道梅树下藏着的,是春芽还是毒蛇?
一更天的更鼓声传来时,昭容还立在窗前。
她望着雪地里自己的影子,像片被风吹得晃荡的纸。
案头的梅花己经有些蔫了,可香还是浓得化不开——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思:一边贪着那点甜,一边攥紧了袖中的刀。
"小姐,该歇了。"小翠端着参汤进来,热气模糊了窗纸,"明日还要去给公子讲学呢。"
昭容应了一声,却没动。
她望着远处相府的飞檐在雪幕里若隐若现,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院墙外停住,接着是门房的惊呼声:"什么?
二公子府外?"
她的指尖在窗棂上叩了两下。
雪光映着她眼底的暗涌,像极了当年父亲被参时,她躲在屏风后听见的那句"司马家昭容,逐出家门"时的眼神。
这一次,又会是谁?
更鼓声再次响起时,昭容摸出枕下的司马家玉佩。
玉坠贴着心口,凉得刺骨,却让她的目光渐渐清明——不管来的是谁,这局棋,她陪他们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