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丞相府时,司马昭容正对着妆匣发怔。
檀木匣底那半张"袁谭"草稿被棋盘压出浅痕,青玉镇纸下躺着今日辰时送来的拜帖——玄色洒金笺,只写着"东阁相候"西字,字迹清瘦如竹枝,是曹丕的笔锋。
"娘子,该换衣裳了。"小翠捧着浅粉色襦裙进来,指尖沾着茉莉香粉,"二公子差人说,东阁的烛火己备下,正等着小姐光临。"
昭容抬眼,镜中映出她眉梢一点青黛。
她伸手抚过妆匣旁的紫檀棋盘,前日曹丕送来时,黑子白子还带着他袖中的沉水香。
丁仪的案子刚结,郭氏的禁足令还挂在尚书台,这时候邀她对弈...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棋盘边角,唇角勾起极淡的笑:"换藕荷色的襦裙,鬓边插那支青玉簪。"
东阁的门帘掀起时,有桂香裹着晚风涌进来。
曹丕正背手立在棋枰前,玄色深衣在烛火里泛着暗金,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先生来得比我预想的早。"
昭容福身:"殿下的棋,晚不得。"
她抬眼时,正撞进曹丕转过的目光。
他眉峰如刃,眼底却浮着层温软的光,像早春刚化的雪水。
案上的青铜鹤灯投下暖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叠在素白帐幔上,倒像幅精致的工笔画。
"这棋枰是我命人去胶州寻的小叶紫檀。"曹丕指尖叩了叩棋盘,黑子"嗒"地落进星位,"听闻先生过目不忘,可记得上回在演武场,先生说'围棋有三百六十一路,恰合周天之数'?"
昭容拈起白子,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奴不过是见殿下那日看《孙子兵法》入神,随便说的。"她指尖悬在天元上方三寸,忽然落向小目,"倒不知殿下今日,是要论棋,还是论兵?"
曹丕的黑子紧跟着压上来,棋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听说,丁仪在牢里喊了三日'有人设局'。"他抬眸时,烛火在眼底碎成星子,"先生说,这局里的执棋人,可曾后悔落子?"
昭容的白子落在三三位置,看似退让,却悄悄围住了左下角的黑棋。
她垂眼盯着棋枰,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花瓣:"奴只知,这世上最傻的执棋人,是算不到自己也是棋子的。"
门帘忽然微动。
昭容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白色身影,是曹冲扒在门框上,发顶的玉冠歪了半寸,正咬着唇看他们对弈。
她指尖顿了顿,忽然轻笑出声:"公子可是来讨点心的?"
曹冲耳尖一红,却没退开,反而蹭着门槛走进来:"先生前日教我读《六韬》,说'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他踮脚看向棋枰,小手指着右下角的空隙,"可这局里,先生和阿兄都在犹豫。"
曹丕挑眉:"黄口小儿懂什么?"话虽这样说,却把身边的锦凳往曹冲那边推了推。
昭容将白子递到曹冲掌心:"公子若觉得我们犹豫,不妨替奴下这一步。"
曹冲捏着棋子的手微微发颤。
他盯着棋枰看了足有半柱香,忽然踮脚将棋子拍在中腹——那位置看似空荡,却恰好切断了黑棋的联络。
曹丕的黑子原本布成的铁壁,瞬间出现裂痕。
"好!"曹丕突然笑出声,伸手揉了揉曹冲的后脑,"看来先生教的,比父亲请的太学博士管用。"他抬眼看向昭容时,目光里的冷硬褪了七分,"你早就猜到这孩子会来?"
昭容将散落的棋子收进檀木盒,指尖扫过曹冲蹭了墨渍的袖口:"公子每日未时都要来问《春秋》,今日过了三刻还不见人影,奴便猜...许是被更有意思的事绊住了。"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曹丕忽然伸手按住她收棋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锦缎渗进来:"那日秋猎,你替我挡了箭。"他的拇指着她腕间的银铃,声音低得像耳语,"所有人都说你是为了护曹冲,可我知道,那支箭原本要射的是我。"
昭容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那日秋猎,乱箭从林子里窜出时,曹丕正挡在曹冲身前。
她扑过去的瞬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为了公子,是为了那个总把糖块藏在袖中、明明怕黑却偏要装得无所谓的人。
"奴是先生,护公子是本分。"她垂眼抽回手,银铃轻响间错开他的目光,"公子若再问这种话,奴可要恼了。"
曹丕望着她泛红的耳尖,忽然低笑出声。
他从桌上拿起块糕点,塞进曹冲手里,又推给昭容剩下的半碟:"孤记得先生不爱甜,可这是甄家送来的糖糕,据说...最能压惊。"
昭容的指尖在糖糕碟边顿住。
甄家?
她想起地牢里丁仪嘶吼的"袁谭",想起辛宪英昨日翻出的密信——丁仪旧部确实在联络荆州。
她抬眼时,正撞进曹丕似笑非笑的目光,忽然明白他这碟蜜饯,原是另一场试探。
"谢公子。"她拈起块糖糕,咬开时甜得发腻,"只是这糖糕太甜,奴吃多了要咳嗽的。"
第二日卯时,辛宪英找到昭容院里,掀帘而入时,腰间的青玉长佩撞得叮当响。
她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包,刚进门就把东西拍在案上:"昭容你看!
丁仪的亲卫前日夜里出了城,怀里揣着给刘表的密信!"
昭容展开信笺,字迹歪歪扭扭,却能认出"东阁对弈""曹冲涉局"几个字。
她的指尖在"对弈"二字上顿住,抬头时目光冷得像刀:"他们想借棋局做文章,把水搅浑。"
辛宪英攥紧信笺:"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
"不急。"昭容打开妆匣,取出枚羊脂玉佩,上面刻着"司马"二字,"这是父亲当年给我的,说关键时能找弘农杨氏。
你拿去找杨俊,就说...当年司马防救过他父亲的事,该还了。"
辛宪英接过玉佩,忽然握住她的手:"昭容,你总把自己藏得太深。
昨日二公子看你的眼神...他是信你,可你呢?"
昭容望着窗外渐起的秋风,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她想起昨夜东阁里,曹丕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披风,想起他袖中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等这局棋下完,或许...我会告诉他。"她轻声说。
话音未落,小翠捧着个红漆木盒进来:"小姐,二公子府送来的。"
木盒里躺着张简帖,洒金笺上只写着两句:"梅香初绽,东阁再候。"字迹清瘦如竹枝,正是曹丕的笔锋。
昭容望着简帖上未干的墨痕,忽然笑了。
窗外的风掀起她的裙角,将那抹藕荷色吹得像片将落未落的云。
这局棋,终究是要下到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