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雨停了,屋檐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
昭容正替曹冲批改前日写的《论兵法与仁政》,墨迹未干的纸页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门帘被掀起时,带进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司马先生。"
声音清润如泉,昭容抬眼便见着素裙女子立在门槛处。
她生得极美,眉峰似远山含黛,眼尾微挑却又添了几分柔意,正是三日前随着大军被曹操掳来的袁绍的儿媳——甄宓。
"甄夫人怎的亲自来了?"昭容搁下笔,示意小翠添茶。
她注意到甄宓腰间玉佩是罕见的蓝田玉,刻着"甄"字纹,想来是特意打扮过。
甄宓在案前坐定,指尖抚过茶盏边缘:"早闻先生在丞相府教世子兵法,又替魏王整理军报,今日特来讨教些女子学问。"她垂眸时睫毛轻颤,"先生可知,我在袁府时,也只看过《女诫》等书?"
昭容倒茶的手顿了顿。
茶烟漫上来,模糊了甄宓眼底那抹探究。
她忽然想起王甫昨日说的话——宫中有流言传她"教坏世子,不守女德"。
看来这杯茶,是来探深浅的。
"女子若能读《女诫》,自然也能读《孙子》。"昭容将茶盏推过去,"不过依我看,《女诫》教的是持家,《孙子》教的是持国,本就不该分高低。"
甄宓执盏的手微紧,茶水在盏中荡出涟漪:"那先生以为,女子可否参政?"
这个问题像根细针,精准扎在近日流言的七寸上。
昭容望着甄宓发间那支银簪——簪头雕的是并蒂莲,花瓣边缘还沾着未拭净的香粉,显然是仓促间插的。
她忽然笑了,眼尾泪痣跟着轻颤:"若能辅君安邦,有何不可?"
甄宓的瞳孔缩了缩,喉结动了动似要再说什么,却听廊下传来小翠的声音:"世子下学了!"她猛地起身,素裙扫过案角,一方帕子落在地上——帕角绣着一朵金桂,和前日丞相府糖糕上的金桂纹路一模一样。
昭容弯腰拾起帕子,指尖触到帕子里藏的硬物。
待甄宓匆匆告辞后,她展开帕子,里面滚出粒糖霜金橘——和曹丕昨日塞给曹冲的零嘴,是同个蜜饯铺子的手艺。
第二日相府宴会,暖阁里烧着龙脑香,甄宓被请去抚琴。
她着月白襦裙,指尖按上七弦琴时,目光扫过昭容的位置。
《猗兰操》的第一个音弹出时,昭容便觉不对。
这曲子本是宁静优雅之意,可甄宓的指法太狠,宫商角徵羽里裹着刺人的锋芒,琴音撞在廊柱上,震得烛火都晃了晃。
"弦断了!"有女眷惊呼。
第七根琴弦"啪"地崩断,甄宓却恍若未觉,指尖继续在断弦上扫过,血珠顺着指腹滴落,在琴面绽开红梅。
满座皆惊,唯昭容盯着她眼尾——那里竟还有一丝细不可察的担忧之意。
"玉琴清兮月华凉,弦断犹存骨中香。"昭容举杯向甄宓致意,"甄姑娘这曲,倒让我想起荆轲刺秦前击筑的高渐离。"
甄宓眉头一凜,旋即又收展开来。
她抬头时,正撞进曹丕投来的目光——那双眼在烛火下像两潭深泉,看不出情绪。
夜更深时,昭容在偏殿批改曹冲的策论。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突然,窗纸被风卷起一角,漏进的寒气里裹着铁锈味。
她心头一凛,手刚摸向烛台,便听"咔嚓"一声,窗棂被踹开。
三个黑衣人影翻进来,刀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昭容迅速吹灭烛火,猫腰躲到屏风后。
她听见靴底碾过炭灰的声音,听见刀刃划过案几的刺啦声,甚至听见为首那人压低的咒骂:"那小娘们儿藏哪儿了?"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昭容摸到腰间的玉坠——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此刻倒成了握在掌心的定魂珠。
她数着心跳,首到脚步声渐远,窗棂再次被撞响的动静消失在夜色里,才扶着屏风站起身。
"王甫!"她喊得极轻,却像敲在铜锣上。
王甫提着灯笼冲进来时,额角还挂着汗:"姑娘没事吧?"他的刀出鞘一半,刀身映出昭容苍白的脸。
"帮我去查查。"昭容扯过披风裹住身子,"是谁指使的。"
第二日清晨,雨后初晴。
昭容正喝着小翠熬的姜茶,便听外头通报:"二公子到。"
曹丕裹着玄色大氅跨进门槛,发间还沾着露水。
他身后跟着两个带刀侍卫,腰间悬着染血的布囊——昭容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昨夜刺客的首级。
"昨夜刺客,己被擒获。"曹丕的声音像浸在冰里,却伸手试了试炭盆,"怎么烧这么小?"
昭容垂眸替他斟茶:"多谢公子关心。"
"你可知为何他们选在今夜?"曹丕突然凑近,雪松香气裹着冷意扑来。
他的指尖掠过她发间的银簪,"因为有人怕你教出来的世子,比他们教的更聪明。"
昭容的呼吸顿了顿。
她想起甄宓帕子里的金橘,想起琴音里的杀意,想起刺客身上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可她只是轻轻摇头:"我只知,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
曹丕盯着她眼尾的泪痣看了片刻,身后侍卫递出个锦盒。
打开时,是十二块新做的糖糕,金桂在糖霜里半隐半现:"昨日内厨说你爱吃这个。"
昭容接过糖糕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这双手握过剑,批过奏疏,此刻却小心地护着一盒甜食。
她忽然明白,前日他留下的"善辩者",和今日的"护周全",原是同根生的芽。
"若你愿依附于我。"曹丕的声音低了些,像雪落松枝,"我会护你周全。"
昭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将糖糕盒轻轻推回:"公子若信我,便容我自己站着。"
午时,王甫来报时,额角的汗比昨夜更多:"刺客招了,说是丁仪指使。
可其中一个,上个月在甄府当差过三日。"
昭容正将曹丕送糖糕的盒子收进柜里,闻言手顿了顿。
妆匣的铜锁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甄宓昨日断弦时眼里的那抹寒。
"看来,相府不再太平。"她望向窗外,雪化了一半的梅枝上,有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走。
远处传来宫人的通报声:"魏王有旨,因世子学业有成,特赐东院夜宴——"
话音未落,昭容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闻了闻捏过糖糕的指尖,甜香混着风里的梅香漫开。
这甜味里藏的,究竟是蜜还是刀?
或许要等夜宴上,那些藏在暗处的手,自己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