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那股焦糊味儿。
三天了。
还往鼻子里钻。
柱子蹲门槛上。
搓着指头上的黑灰。
搓不掉。
渗肉里了似的。
栓子头上缠着布条。
渗着血印子。
蹲他对面。
吧嗒吧嗒掉眼泪。
“都怨我……
睡觉……
睡死过去了……”
柱子没吭声。
眼珠子盯着地上。
几只蚂蚁。
拖着焦黑的谷粒。
往墙缝里钻。
“查!”
他牙缝里蹦出个字。
“谁点的火……
老子……
扒他皮!”
屋里炕上。
苏老倔(苏振国)咳嗽。
一声接一声。
空空的。
像破风箱。
秀儿端着药碗进去。
门帘子晃着。
飘出苦味儿。
又过了七八天。
日头好了点。
晒得人发懒。
苏老倔能下炕了。
披着旧棉袄。
靠在门框上。
眯眼看日头。
脸还蜡黄。
颧骨支棱着。
“爹,外头风硬。”
秀儿想扶他进去。
苏老倔摆摆手。
眼珠子转到柱子身上。
柱子正跟铁蛋说话。
比划粮仓咋修。
后脖颈子晒得黝黑。
“今儿……”
苏老倔嗓子眼呼噜着。
“晌午……
整桌饭。”
他喘了口气。
“叫柱子……
上炕吃。”
秀儿一愣。
“爹?”
苏老倔不看她。
盯着柱子后脑勺。
“咱家……
欠人家的。”
晌午头。
炕桌搬出来了。
摆在当院。
日头暖烘烘的。
菜不多。
一盆炖菜。
油星子少。
飘着点粉条。
一盘咸菜疙瘩。
切得细丝。
还有几个掺了麸子的馍。
柱子被摁在炕桌东头。
紧挨着苏老倔。
浑身不自在。
屁股底下像有针。
苏老倔没动筷子。
摸出旱烟袋。
铜锅子在炕沿上。
磕了磕。
没装烟。
就干磕。
邦。邦。邦。
一桌子人都停了手。
栓子嘴里塞着馍。
忘了嚼。
“柱子。”
苏老倔开口。
声音哑。
但沉。
柱子脊梁骨挺首了。
“哎,叔。”
苏老倔眼皮耷拉着。
不看人。
看自己那杆烟袋。
“这回……
苏家没散架……”
他顿了顿。
“是你……
拿命顶着的。”
柱子喉结动了动。
“应该的。”
“屁!”
苏老倔猛地抬眼皮。
那眼神。
像刀子。
刮在柱子脸上。
“啥应该?
你姓林!
不姓苏!”
桌上静得吓人。
风卷着片树叶子。
掉咸菜盘里了。
柱子脸皮发紧。
手指头抠着炕席边。
苏老倔喘了口气。
那眼神又软了点。
像刀子收鞘了。
“粮仓那火……”
他话头一转。
“烧的是粮吗?
烧的是……
李老财的狗胆!”
他忽然抓起筷子。
敲了敲那盆炖菜。
油汤晃着。
“往后……
这锅里下啥米……
桌上摆啥菜……”
他眼珠子死死盯着柱子。
“你……
说了算!”
栓子嘴里的馍。
“啪嗒”掉桌上了。
铁蛋张着嘴。
能塞个鸡蛋。
秀儿低着头。
手指头绞着衣角。
耳朵根子……
红了。
柱子脑子嗡一下。
像挨了一闷棍。
“叔!
这……这不成!”
他噌地站起来。
“我……我……”
“坐下!”
苏老倔低喝一声。
烟袋锅子又邦邦敲两下炕沿。
“听我说完!”
柱子僵着身子。
坐回去。
半个屁股悬着。
苏老倔不看他了。
扭头瞅着秀儿。
那丫头。
脖子都红透了。
“秀儿……”
苏老倔嗓子眼哽了一下。
“爹的心头肉……”
他吸溜下鼻子。
“打今儿起……”
他手指头哆嗦着。
指向柱子。
“归你了!”
“爹!”
秀儿猛地抬头。
眼泪唰就下来了。
柱子浑身血都冲头顶了。
脸烫得能烙饼。
“叔!
我……我拿命护着她!
护着咱苏家!”
他蹭又站起来。
这回站得首。
“地里的苗!
仓里的粮!
外头的债!
柱子……
拿脊梁骨扛!”
苏老倔瞅着他。
瞅了好一会儿。
蜡黄的脸上。
慢慢挤出点笑模样。
像干裂的地皮。
终于见了点湿气。
他颤巍巍端起面前的水碗。
里头是白水。
“来!”
他胳膊晃着。
水洒出来一点。
“都……都端起来!”
桌上人慌里慌张端碗。
栓子差点把碗摔了。
苏老倔把碗往柱子那边一送。
“往后……
一个锅里搅马勺!”
他声音发颤。
“干……干了!”
柱子端起碗。
手有点抖。
水晃出来。
湿了手背。
他啥也说不出。
仰脖子。
咕咚咕咚灌下去。
凉水。
烧得喉咙疼。
日头偏西了。
院里就剩柱子一个。
蹲在粮仓焦黑的墙根底下。
那场火。
烧掉半个顶棚。
黑黢黢的椽子。
像妖怪的骨头。
支棱着。
他手里攥着个东西。
是那块缺角的玉。
指头着那个豁口。
里头刻的“李”字。
硌手。
心口也硌得慌。
苏老倔把秀儿托付给他。
把苏家的担子压他肩上。
可他怀里……
揣着个刻“李”字的玉!
他娘临死前……
死死攥着塞给他的!
他娘……
明明姓张啊!
柱子脑瓜子嗡嗡响。
像有几百只马蜂在撞。
李老财毒蛇似的眼……
账本上对不上的窟窿……
粮仓那把邪火……
还有这块玉……
“柱子哥?”
秀儿的声音。
轻轻的。
在身后响起。
柱子一惊。
玉差点脱手。
他慌忙塞回怀里。
那玉贴着肉。
冰凉。
他转过身。
挤出一个笑。
“咋……咋没歇着?”
秀儿走过来。
挨着他蹲下。
也看着那焦黑的粮仓。
“爹的话……
太重了。”
她声音低低的。
“压着你了吧?”
柱子摇头。
“没……
扛得住。”
秀儿没说话。
捡了根小树枝。
在地上划拉。
划着划着。
划出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柱子心口猛地一抽!
像被针扎了!
“粮仓这把火……”
秀儿盯着那个“李”字。
“李老财……
跑不了干系。”
她抬起头。
看着柱子。
“可我觉得……
后头……
还有人。”
柱子嗓子发干。
“谁?”
秀儿摇摇头。
“不知道。”
她扔了树枝。
拍拍手上的灰。
“柱子哥……”
她忽然伸手。
按在柱子心口的位置。
隔着粗布褂子。
正好是那块玉的位置。
柱子浑身一僵!
血都凉了半截!
“你这儿……”
秀儿的手心热乎乎的。
“是不是……
也压着事儿?”
她眼巴巴瞅着他。
“压得……
喘不过气?”
柱子张了张嘴。
喉咙像被啥堵死了。
那玉……
那“李”字……
他娘……
李老财……
话在舌头尖上打滚。
就是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