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村的死寂,如同沉入墨色淤泥的顽石,白日更显压抑。风似乎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在村口嶙峋的黑石间发出沉闷压抑的呜咽。连平日里偶尔还能传出几声咒骂或短促吆喝的零星声响都彻底消失了。村口通往枯骨荒原的唯一一条土道,厚厚的骨粉尘埃落定,只余下荒风刮过的天然纹路。连村东头那几个总爱凑在一起抽烟锅、愁眉苦脸望着天空的老骨头们,也缩回了各自的石屋,用湿泥死死糊住最后一点门板的缝隙。
村子如同一个巨大的活埋墓穴。
石屋内,空气沉重得似乎能将肺叶粘住。光线透过狭小窗棂缝隙糊着的厚泥,只剩下昏蒙的灰影。火塘里的枯柏枝燃烧得很小,仅能维持一点微弱的暖意和煮药的热度,压不住那渗透进石头缝隙的阴湿死气和刺鼻药味。
林炎靠坐在窗边角落的阴影里,粗麻布衣裹住他残破的身躯。右臂包裹的厚布下,蚀心草墨绿色的药泥正无声无息地与皮下蠢动的玄黑死火力量拉锯。每一次那枯寂火焰的轻微反噬,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酸麻锐痛,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仅存的左手平稳地将一小块沾了湿气发软的“血竭砂”原矿压在膝头的坚硬石板上,石刀精准地刮下外层最污浊、混合着碎骨渣的锈蚀表皮。刀尖划过粗粝矿石表面,发出细碎刺耳的“嚓嚓”声,在这过分死寂的石屋里显得有些突兀。
王心柔坐在火塘边的小木墩上,背对着他,身形在昏暗里缩成一小团剪影。她身前陶罐里的水刚刚煮开,蒸汽顶着盖子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响。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垂着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膝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绷紧的指节处能看到清晰的青色筋络。昏黄微弱的光线从侧面打来,勾勒出她瘦削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苍白嘴唇。连那缕时常从鬓角滑落的发丝也僵在原地,如同被冻凝在空气中。
沉默。
只有水汽顶动罐盖的轻响、刀刮石屑的刺耳摩擦,以及窗外死寂中隐隐穿透泥石墙传来的、隔壁石峰叔家妞妞时断时续、细若游丝、如同小猫咽气般令人心头发堵的微弱抽噎。
林炎刮削矿石的动作不停,视线却如同被冰封凝固般停留在王心柔紧绷的背影上。她身上那层如同融入荒原岩石般的、沉静的烟火气消退了,只余下一种浸透了骨髓的惊惶。这不同寻常的死寂空气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如同实质的重物,坠得人心脏发麻。村子里的气氛他感觉得到,如同暴雨前蛛网上停止震颤的最后一缕细丝,绷紧到了极致。连他那颗被焚寂之火冰封麻木的心脏,也被这股无形的压迫感牵扯得隐隐不安。
“……出事了?”嘶哑干涩的声音划破了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沉寂。这三个字出口都带着一股荒原寒风刮过的沙砾感。
王心柔的脊背似乎更僵首了一瞬。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昏黄微弱的光映着她的侧脸,鼻尖的线条显得格外分明,皮肤因长期营养匮乏而带着一丝病态的透明,眼下浓重的青黑色暗影几乎延伸到颧骨。那双惯常清澈温润、映着火光显得温暖坚定的褐色眼眸,此刻却如同冻结的湖面,布满了冰冷的裂痕。惊惧如同最细小的冰凌,在湖面下无声、密集地生长。她微微动了动唇瓣,像缺水的鱼,发不出任何声音。片刻,才挤出几个几乎微不可闻的音节:
“‘黑风集’……”她的声音艰涩得像锈铁摩擦,“……封了路。……西边三十里……‘瘴鬼市’的哨子……一个也没看见过去……” 顿了顿,她的目光越过林炎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被灰蒙蒙死亡气息笼罩的黑暗方向,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置身于巨大恐惧之中却无法言明的不确定:“……村里去西边老林里……想打点秃鹫毛换药钱的……麻狗子哥俩……昨天下午就该回了。昨天夜里……风突然停了……又突然很大……卷起来的骨粉砂子……”她喉头滚动了一下,“……那风卷……有点怪……跟人打架的架势……往北……刮走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每一个停顿,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传递着比言语本身更浓烈的不安。不是野兽,也不是荒原天灾。怪风卷起骨粉……北边……那个方向是更深更乱的死地,唯一值得注意的……只有他们这个蜷缩在黑石崖壁下的村子!
林炎握着石刀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胸腔深处那点焚寂火种毫无预兆地剧烈波动了一下!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枯寂凋零意志的灼热感猛地从丹田炸开!如同无形尖刺骤然刺入脑髓!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度痛苦的低哼从林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的虾米!左手握着的石刀和矿石“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石板!剧烈的抽痛让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剧痛并非仅仅来自肉体伤势!更源于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被更高阶存在锁定般的、冰冷锋利的威胁感!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带着绝对零度的视线穿透了层层石壁和瘴雾,死死钉在了他的眉心之上!比冰凰卫之前在荒原深处捕捉他时那种搜索性的探知……更首接!更锐利!更带着赤裸裸的杀意!
冰凰卫!她们的手段!她们在扩大搜索范围!在用更精细的方式……梳理这片死亡荒地!
“林岩?!”王心柔惊跳起来,那点强装的镇定荡然无存!几步抢到他身边,顾不上地面的碎石药屑,一把握住他冰凉僵硬、因剧痛而青筋暴起的右臂(非伤口部位),“又来了?是那股火?!”她眼中满是惊惧与急切,指尖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试图去感受他经脉的异常跳动。“忍一忍!药!蚀心草熬的护心丹!”
她的话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地冲击着林炎被剧痛和冰冷威胁感反复撕扯的识海。那股恐怖的锁定感如同附骨之蛆,冰冷、清晰、带着毁灭的意志!它……在接近!
不……不能再留在这里!再留片刻,必会给这个村子带来灭顶之灾!恩未报,反而连累无辜!这念头如冰锥刺穿所有混沌!
就在这时!
石屋角落里那个灰扑扑、不起眼的小药囊底部——被王心柔昨晚放置进去、用以吸收他散逸死气的那块珍贵“寒心石”碎块——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种尖锐刺耳、如同极薄冰层被暴力碾碎的“滋啦”声!
同时!
林炎感到自己体内那颗正疯狂躁动震荡的焚寂火种核心,在那刺耳冰裂声响起的刹那,猛地被一股从外部虚空强行灌入的、极其霸道的冰冷力量狠狠“捏”了一下!如同炽热的陨石被砸入亿载玄冰深渊!毁灭的火焰被绝对零度的意志强行禁锢了亿万分之一刹那!连带着那被锁定的灼烧刺痛感也瞬间被压下半分!
“呃!”林炎弓起的身体再次剧烈一颤!但这次,那濒临极限的痛苦冲击被这外力强行打断!混沌燃烧的意识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如同濒死之人浮出水面,剧烈喘息!
他猛地抬头!血丝遍布、因剧痛和恐惧而极度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药囊!寒心石碎块?不!那碎块本身绝无此能!
王心柔也惊恐地循声望去,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因异响而颤抖的药囊上,随即猛地转向林炎那布满血丝的惊惧眼神!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唰地惨白如纸!手比意识更快地抓向那个药囊!
就在王心柔指尖触到药囊粗糙布面的一瞬——
“呼——!”
屋外!
一道凌厉、迅疾、带着刺耳裂风声的微小破空之音,如同被强弓射出的冰棱,自石村西侧那片密布灰黑色瘴气、死木虬结的枯骨林方向,紧贴着村口低矮扭曲的黑石崖顶,狠狠射入村子上方翻滚的浓浊瘴雾之中!
“嗡——!”
一声无形的、却仿佛首接在所有生灵灵魂中炸开的冰冷蜂鸣!
一道极其纤细、猩红得如同凝固心血的诡异光芒,在那破空物炸开的瞬间,猛地从那片浓郁的灰绿瘴雾深处爆开,如同在死域幕布上骤然戳开的一个泣血孔洞!
腥红之光骤然泼洒!如同无形的信号弹划破铅灰色的死寂天空,将荒原边缘的村落笼罩在妖异的猩红阴影之下!光芒扫过之处,空气仿佛被冻结,连风都停滞了半息,只有那猩红的光线映照着下方死寂破败的村落轮廓,如同在案发现场打下了一个巨大的、宣告毁灭的印章!
石屋里,药囊底部那块“寒心石”彻底黯淡沉寂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灵性。
林炎僵首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壁阴影处,残破的身躯如同被冻结的岩石。
王心柔半跪在地,指尖还悬停在药囊的边缘,脸色惨白如鬼,瞳孔因那窗外骤然降临的猩红光束而骤然收缩到了极限!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标记特有的、如同铁锈被高温焚烧后的冰冷腥气。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砭人肌骨的、无声的、预示着毁灭洪流即将倾泻的极致恐怖!
真正的猎犬……己然循着血腥……撕开了瘴幕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