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梧桐叶被秋风卷得簌簌作响,林深夹着烟的手指在玻璃窗上划出湿痕。楼下黑色轿车急驰而过的声响刺破午后寂静,轮胎碾过积水的爆鸣声像极了三小时前法租界巡捕房押走黄金荣时,铁门落下的闷响。烟灰簌簌落在深色西装上,他却浑然未觉,目光胶着在街对面那家突然拉下卷帘门的烟馆——那是黄金荣手下"西大金刚"之一麻皮金荣的产业。
"先生,您看这报纸..."阿福抱着一摞文件撞开房门,最上头的《申报》头条用粗黑字体刺着:"青帮巨擘黄金荣涉命案被捕 三姨太柳如眉殒命真相待查"。年轻助手的袖口还沾着油墨,显然刚从报馆冲回来,"我去印刷局问过,今早头版加印了五千份,法租界的报童都被勒令只卖这张。"
林深捏灭烟蒂,瓷缸里的水渍洇开焦黑的痕。牛皮纸袋在案头投下长影,那是今晨七点由戴毡帽的邮差放在事务所信箱的,封口的火漆印着模糊的云纹,拆开后只有半枚青铜印章和一张船票。船票边角磨损得厉害,"十六铺码头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五"的字样被指腹得发白,而印章上的云雷纹让他想起三日前在王曼云梳妆镜上看到的朱砂图案——同样扭曲的纹路,在镜面反光里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脸。
"备车,去十六铺。"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突然停步看向阿福,"联系白崇礼,让他带印章拓本去会文堂,找那个总穿藏青马褂的老掌柜。"
码头的铁腥味混着雨气扑来,林深压低呢帽混在扛麻包的苦力堆里。英国太古洋行的"威灵顿号"正缓缓靠岸,锈迹斑斑的舷梯放下时,几个黑衣壮汉押着铁链缠身的苦力走下来。最末尾的男人抬头擦汗,林深瞳孔骤缩——那是黄金荣公馆的账房老周,本该在三天前领了遣散费回宁波老家,此刻却戴着足枷,脚踝处渗着血珠。
"林老弟。"肩膀被人按住,白崇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探长的藏青色警服淋得半湿,手里捏着张湿漉漉的照片:"今早黄浦江捞上来的。"
照片上的尸体泡得发胀,惨白的胸口用朱砂画着扭曲的鬼脸,右手紧攥着半枚青铜印章。林深摸出自己那枚,两枚印章的断口竟如拼图般契合。"死者是太古洋行买办陈季云,"白崇礼压低声音,食指敲着照片角落,"三天前他秘书报案说去码头验货失踪,今早尸身漂在十六铺下游。"探长从内袋掏出张泛黄的纸片,"会文堂老掌柜说这印章是二十年前'玄音教'的信物,那帮人专在月圆夜用活人献祭,搞什么'阴阳逆转'的邪术。"
林深盯着船票上的日期——七月十五,中元节,正是月圆之夜。远处黑衣壮汉押着苦力拐进窄巷,巷口"兴隆商行"的牌匾被风雨剥蚀得露出底下的木色。两人对视一眼,白崇礼将警枪别在腰间,林深则摸出风衣里的勃朗宁,跟着人流溜进巷子。
商行仓库的木板窗透着昏黄油灯,林深撬开缝隙往里看:地面用石灰画着巨大的八卦阵,老周和七个苦力被绑在阵眼的木桩上,鲜血顺着刻痕流入阵心的铜盆。蒙着黑纱的人站在阵前,手里举着半枚青铜印章,黑袍下摆绣着若隐若现的云雷纹。
"血祭玄音,魂归九泉——"沙哑的咒语突然被打断,白崇礼踹开门大吼:"法租界巡捕房!放下武器!"
黑纱人猛地转身,林深透过纱隙看清那张脸时,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分明是本该在巡捕房候审的黄金荣!不等众人反应,仓库西角突然涌出持汤姆逊冲锋枪的打手,子弹呼啸着擦过林深耳畔,嵌进身后的木柱。
混乱中林深踢翻油灯,火焰腾起的刹那,他看见黄金荣将一枚赤黑色丹药塞进老周口中。账房先生的眼睛瞬间赤红如血,脖颈处的旧伤裂开却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挣断铁链,像头野兽般扑向白崇礼。探长连开两枪,子弹穿透老周胸膛,伤口却涌出黑色粘液,转眼便恢复如初。
"走!"林深拽着白崇礼滚出仓库,身后传来黄金荣混着笑声的低吼:"林深!七月十五,黄浦江上等你!"
暴雨在午夜达到顶峰,林深翻出从仓库顺来的半本古籍。泛黄纸页间"玄音教"三字用朱砂写就,旁注小字记着:"以活人精血饲鼎,借阴月炼尸,月圆之夜可令魂魄离体,附于新躯。"他猛地想起王曼云梳妆镜上的鬼脸——那些看似随意的朱砂线条,组合起来竟是完整的招魂阵图,镜角还刻着极小的"七月十五"。
"先生,刚截获的密信。"阿福推门进来,信纸带着淡淡的茉莉香片味,"和上次王小姐收到的匿名信是同一种纸。"信上只有一行毛笔字:"小心白崇礼",笔锋凌厉得像要划破纸背。林深盯着窗外被雷光照亮的雨幕,突然想起白崇礼递照片时,袖口露出的那截红绳——和仓库里黑衣壮汉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桌上的青铜印章突然发出微弱的嗡鸣,林深拿起它对着灯光,竟在纹路间隙看到极小的刻字:"乙巳年 白氏制"。乙巳年,正是二十年前。他猛地拉开抽屉,翻出三个月前王曼云来事务所时留下的地址簿,其中"白崇礼"那页边角,粘着半片干枯的茉莉花瓣。
雷声炸响的瞬间,林深抓起帽子冲向门口。或许从黄金荣被捕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掉进了精心编织的局——玄音教的复活、活人炼尸的秘术、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用茉莉香片传递消息的人。而白崇礼袖口的红绳与印章上的刻字,像两根引线,指向二十年前那个被暴雨掩埋的秘密。
十六铺码头的汽笛在雨夜里呜咽,林深站在事务所窗前,看着白崇礼的警车疾驰而过。探长的车后座似乎绑着个人,身影隐约像王曼云。他摸出怀中另一张船票——那是今早从老周鞋底找到的,同样印着"七月十五",但目的地栏写着"横滨"。
青铜印章在掌心发烫,云雷纹仿佛活了过来,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脸。他突然明白,黄金荣在仓库里塞给老周的不是还魂丹,而是能暂时抑制尸变的药——那个蒙着黑纱的人,根本不是黄金荣。真正的局,从二十年前玄音教教主暴毙那晚,就己经开始了。
阿福抱着新抄的码头货运单进来,最上面一行写着:"威灵顿号 七月十二日 货物:英国机械 押运人:白崇礼"。林深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将密信凑到灯上,只见信纸背面浮现出用密蜡写的字:"玄音教鼎在白氏宗祠"。
暴雨渐渐停歇,霞飞路的晨雾里,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滑过。林深戴上手套,将两枚印章拼合,在晨光中映出完整的玄音图腾。他知道,今晚的黄浦江,注定是场生死局。而那个藏在白崇礼身后的人,很快就会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