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至今仍记得那个午后。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乡村,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洗不干净的旧棉布。她和邻居家的阿彩蹲在村口的土坡上,百无聊赖地用小木棍戳着地上的蚂蚁。阿彩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灰土,说:"走,去找小虎玩。"
小春的眼睛亮了一下。
小虎是村里唯一有奶粉喝的孩子。
小虎的奶奶家是村里少有的砖瓦房,门槛比别家高出一截,跨进去时总让人有种莫名的敬畏感。她们到的时候,小虎正踮着脚,从柜顶摸下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皮盒子。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里漏进来,照在盒子上,映出几个褪了色的红字——"营养奶粉"。
小春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奶奶去镇上了。"小虎宣布,语气里带着一种隐秘的得意,仿佛在宣读某种特权。他熟练地撬开盒子,从里面掏出两小袋白色粉末,包装袋上印着模糊的外国字母,看起来格外金贵。
阿彩凑近了些,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那两袋奶粉,小声问:"你奶奶不是不让你动这个吗?"
小虎撇了撇嘴:"她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了?"
他拿出一个印着红双喜的玻璃杯,又从热水瓶里倒出半杯滚烫的水。奶粉倒进去的瞬间,浓郁的奶香立刻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甜腻得几乎让人发晕。小春盯着那杯逐渐变白的液体,喉咙发紧。
小虎没有耐心等它完全溶解,首接用勺子搅了搅,奶粉在热水里结成块,像浮在河面上的小岛。他捞出一块没化开的奶粉坨,塞进嘴里,白色的粉末沾在他的嘴角,像一抹偷吃的证据。
小春和阿彩站在一旁,谁也没说话。
彩终于忍不住了,小声说:"给我尝一口吧。"
小虎立刻把杯子往后一缩,警惕地看着她:"不行,这是姑姑给奶奶补身子的!"
"就一口!"阿彩不死心。
"不行!"小虎提高了声音,"奶奶说这个很贵的!"
阿彩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拽了拽小春的袖子,低声说:"我们走。"
小春没动,眼睛仍盯着那杯牛奶。
小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分给她们。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把剩下的牛奶一口气喝完,喉结上下滚动,像在炫耀某种胜利。
屋外忽然响起雨声,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的,像在嘲笑她们的窘迫。
阿彩拽着小春往外跑,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小春回头看了一眼,小虎站在门框里,手里还攥着那个空杯子,嘴角残留着一点奶渍。
二十年后,小春站在城市超市的冷藏柜前,盯着琳琅满目的牛奶品牌发呆。
纯牛奶、高钙奶、低脂奶、燕麦奶……包装精美,价格不菲。她伸手拿了一盒最普通的纯牛奶,冰凉的触感让她恍惚间想起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收银员扫完码,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疑惑——这个妆容精致的都市女性,为什么会对一盒最普通的牛奶露出那样复杂的表情?
回到家,小春坐在餐桌前,像举行某种仪式般,缓缓撕开牛奶盒的封口,倒进玻璃杯里。乳白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她深吸一口气,喝下了第一口。
腥甜里带着隐约的铁锈味,像童年那个雨天弥漫在嘴里的土腥气。她皱起眉,又喝了一口,试图找出记忆里那种令人向往的香甜,可除了寡淡的奶腥味,什么也没有。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酸。
原来她怀念的从来不是牛奶的滋味,而是那个永远踮着脚也够不到的铁皮盒子,是那个站在雨里眼巴巴望着别人喝牛奶的自己。
她终于明白,有些渴望,只适合留在记忆里。一旦真正得到,幻象就会破碎。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照亮了桌上那杯没喝完的牛奶。小春静静地坐着,看着杯中的液体慢慢沉淀,最终归于平静。
就像她终于放下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