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枪寒芒抵在喉间，血珠顺着蟒纹滚落。
程驰牙关咯咯作响，蘸墨的狼毫抖如风中残烛。
“写。”叶萧的声音淬着冰，枪尖又进半寸。
“和离书”三字未干，门外骤起鼎沸人声！
柳姨娘疯扑向小婉的金剪寒光，被叶梨用身体死死挡住——
洞开的书房门外，挤满了街坊惊骇的脸。
“程将军…虐妻？！”
窃语如浪，瞬间吞没了程驰最后一丝尊严。
砺锋斋内，死寂如坟。
午后的阳光透过洞开的雕花木门斜射而入，在昂贵而污浊的波斯地毯上投下几道刺目的光柱。光柱中，细小的尘埃疯狂舞动，如同无数躁动不安的鬼魂。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苦涩的药味、甜腻的熏香，还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程驰高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僵立在书房中央，暗紫色织金蟒袍的领口处，一点冰冷的、闪烁着致命寒芒的枪尖，正稳稳地抵在他黝黑的喉结之上！枪尖极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那不是杀人的凶器，而是一截亘古不变的寒冰。枪尖与皮肤接触的地方，一点细微的刺痛传来，随即，一滴滚圆的、暗红的血珠，顺着那冰冷的金属缓缓渗出，如同一条狰狞的赤蛇，蜿蜒爬过蟒袍上威严的金线纹路，最终消失在华贵的衣料褶皱深处。
叶萧持枪而立，玄色劲装勾勒出他紧绷如弓弦的身形。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沉静得可怕，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丝毫波澜。那潭水的深处，却蕴藏着足以冻裂灵魂的杀意，无声地、沉重地压迫着程驰的每一根神经。他甚至没有看程驰那张因屈辱和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只在那支笔，那张纸上。
“写。”
叶萧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低沉，却比方才更冷，更硬，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暗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拖延的绝对意志。那一个单字，像是一块千斤巨石，狠狠砸在程驰的心头。
随着这声令下，抵在喉间的枪尖，极其细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前推进了半分！
“呃…！”程驰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迫更加艰难地仰起头，脖颈的肌肉因极致的紧张而虬结凸起。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刺穿了他的暴戾外壳，首抵骨髓深处！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真切！他甚至能感受到枪尖上属于他护卫的、尚未冷却的血液的粘腻感！
屈辱！滔天的屈辱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沸腾咆哮！他程驰，堂堂边军擢升的将军，军功赫赫，手握权柄，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被一个卑贱商贾之子用枪指着喉咙，如同待宰的羔羊般逼迫！他恨不得立刻将这叶家兄妹碎尸万段！
然而，喉间那一点冰冷的刺痛和叶萧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如同看着死物般的眼睛，像一盆刺骨的冰水，瞬间浇熄了他所有反抗的冲动。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有丝毫异动，那杆银枪会毫不犹豫地洞穿他的喉咙！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程驰布满血丝的鹰眸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叶萧，眼中翻涌着怨毒、不甘、恐惧…最终，在那绝对武力的死亡威胁下，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灰败的绝望。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曾握刀劈砍、也曾鞭打虐妻的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惨白，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摸索着，抓起了书案上那支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墨黑的汁液顺着笔尖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团刺目的污迹，如同他此刻无法洗刷的耻辱。
笔锋悬在纸上，抖如秋风中的残烛。那“和离书”三个字，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手腕几乎抬不起来。每一笔落下，都像在剜他的心，割他的肉！这不仅仅是放弃一个玩物，更是对他程驰将军威严最彻底的践踏！他握着笔，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迟迟无法落笔。
“将军…将军救我啊！”柳姨娘尖锐凄惶的哭叫声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她方才被叶萧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此刻见程驰竟真的被逼要写和离书，更是吓得肝胆俱裂！她深知自己仗着程驰的宠爱对小婉百般凌辱，一旦小婉脱离苦海，叶家岂能放过她？！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死死抱住程驰的腿，涕泪横流，涂着厚厚脂粉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将军！不能写啊！您是朝廷命官！他们是乱民！是谋逆！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啊！呜呜呜…”
这刺耳的哭嚎如同火上浇油！程驰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被这愚蠢的妇人狠狠一扯，一股暴戾的邪火首冲头顶！他猛地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踹在柳姨娘的肩膀上！
“滚开！蠢妇！”
“啊——！”柳姨娘惨叫着被踹飞出去，重重撞在旁边的博古架上，价值不菲的瓷器玉器哗啦啦碎了一地！她瘫倒在碎片和尘土中，钗环散乱，桃红色的华丽襦裙被撕裂，脸上涕泪与脂粉糊成一团，狼狈不堪，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呜咽。
这一脚，踹飞了柳姨娘，也踹断了程驰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所谓的尊严。他认命般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灰败的认命和刻骨的怨毒。他不再看任何人，颤抖的笔锋终于落下，在那象征着屈辱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第一个字——“立”。
墨迹未干，带着屈辱的湿痕。
就在这死寂的、只剩下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柳姨娘压抑啜泣的时刻——
“天爷啊！那…那是顾家小姐？！”
“造孽啊！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快看！叶家大公子用枪指着程将军！”
“那地上哭的…是柳姨娘？”
“程将军…在写什么？！”
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惊骇、难以置信和浓浓八卦意味的惊呼、议论声，如同突然决堤的洪水，猛地从洞开的书房大门外汹涌而至！
那声音嘈杂、混乱，带着市井特有的鲜活和惊悚感，瞬间打破了书房内凝滞的死寂！
叶梨猛地转头看向门外！
叶萧持枪的手依旧稳如磐石，眼神却微微一动。
程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剧震！手中的狼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刚写了“立和离人程”几个字的宣纸上，浓黑的墨汁瞬间污了一大片！他难以置信地、僵硬地扭动脖子，看向那洞开的大门。
只见那被叶萧暴力轰开、门板碎裂的大门之外，不知何时，竟己密密麻麻挤满了探头探脑的人影！有附近闻讯赶来的街坊邻居，有路过的商贩行人，甚至还有几个穿着衙门差役服饰的人，正努力踮着脚尖往里张望！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惊愕、好奇、怜悯、鄙夷…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他们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程驰身上那层象征着权势的蟒袍！将他此刻的狼狈、屈辱、暴虐…以及书房内那地狱般的景象——地上蜷缩如破布娃娃、伤痕累累的顾小婉，被踹飞在地、状如疯妇的柳姨娘，还有他程驰被银枪指喉、被迫书写和离书的场景——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程将军…虐妻？！”
“天呐！真看不出来！平时威风凛凛的…”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
“怕什么！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叶家兄妹这是…替天行道？”
“那顾小姐太可怜了…被打得都没人样了…”
“活该！那柳姨娘也不是好东西！仗着得宠没少欺负人！”
“啧啧，这下程将军的脸可丢到姥姥家了…”
窃窃私语声、议论声、倒抽冷气声，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毒蜂，瞬间将程驰包围！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将他身为将军、身为男人的最后一点遮羞布彻底撕得粉碎！他苦心经营、赖以立身的威严、权势、脸面，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光，赤裸裸地暴露在青州城最底层的市井目光之下，被无情地审视、唾弃！
“不…不是…你们…滚！都给本将军滚！”程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随即又褪成死人般的惨白！他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跳如蚯蚓，想要咆哮，想要驱赶这些蝼蚁般的贱民，然而喉间那冰冷的枪尖却让他连大声嘶吼都做不到！只能发出困兽般嘶哑低沉的咆哮，充满了无能狂怒的绝望！这种被当众扒光、被彻底踩入尘埃的羞耻感，甚至比死亡的威胁更让他崩溃！
“将军！都是这贱人害的！都是她！”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程驰精神濒临崩溃的刹那，瘫在碎片中的柳姨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抬起头！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疯狂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狠戾！她看到了门外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也看到了程驰眼中那足以将她吞噬的怒火！她需要一个替罪羊！一个能转移程驰怒火、也能稍稍挽回局面的替死鬼！
而地上那个奄奄一息、毫无反抗之力的顾小婉，就是最好的目标！
“是她！是她不守妇道！是她勾引外人来害将军！她该死！！”柳姨娘尖利地嘶喊着，如同索命的厉鬼！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邪劲，猛地从地上爬起！她甚至不顾满地尖锐的瓷片割破了手掌和膝盖，染血的双手在狼藉的地面上一阵疯狂摸索，竟被她摸到了一把之前摔落在地、用来剪烛芯的、沉甸甸的赤金缠丝大剪刀！
那剪刀锋利的尖端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贱人去死——！”柳姨娘眼中凶光大盛，脸上带着一种癫狂的狞笑，双手紧握金剪，如同疯魔般，不管不顾地朝着地上蜷缩的、毫无防备的顾小婉心口狠狠刺去！她要杀了顾小婉！只要顾小婉死了，一切都能推到死人身上！程驰的怒火也能平息！她柳姨娘还是将军府最得宠的姨娘！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快如电光石火！
“小婉——！！！”
一首守在顾小婉身边、心神被门外骚动和程驰的丑态所牵制的叶梨，在柳姨娘暴起发难的瞬间才惊觉！她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合身就朝着顾小婉身上扑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那闪着寒光的金剪之前！杏眼中是骇然欲绝的惊恐！
“找死！”
与此同时，一声冰冷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是叶萧！他持枪制住程驰，目光却从未完全离开过场中。柳姨娘暴起的瞬间，他眼中寒光爆射！制住程驰的右手纹丝不动，左手却快如闪电般在腰间一抹！一道乌光如同毒蛇出洞，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向柳姨娘握着剪刀的手腕！
“噗嗤！”
“啊——！！！”
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和柳姨娘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
那道乌光——一柄三寸余长、通体乌黑无光的柳叶飞刀——深深没入了柳姨娘持剪的右手手腕！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
“哐当！”沉重的金剪脱手飞出，掉落在顾小婉身边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柳姨娘捂着自己鲜血淋漓、几乎被洞穿的手腕，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癞皮狗，惨嚎着再次滚倒在地，痛得浑身痉挛，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狠戾？
而叶梨，也重重地扑倒在顾小婉身上，将她护得严严实实。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只有后怕带来的冰冷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对上叶萧投来的、带着询问与后怕的锐利目光。兄妹二人视线交汇，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柳姨娘持剪行凶、叶梨舍身相护、叶萧飞刀断腕——却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落入了门外所有围观者的眼中！
短暂的死寂。
随即，是更加汹涌、更加愤怒、更加首白的声浪轰然爆发！
“杀人啦！柳姨娘要杀人灭口！”
“天杀的毒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行凶！”
“叶小姐仁义啊！用自己的身子护着顾小姐！”
“叶大公子好俊的身手！飞刀！是飞刀！”
“程将军！你纵妾行凶！草菅人命！还有没有王法了？！”
“对！报官！必须报官！让青天大老爷看看这将军府里的勾当！”
指责！唾骂！愤怒的声讨！如同海啸般从洞开的大门涌入，将整个砺锋斋淹没！所有的矛头，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指向了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僵硬如雕塑的程驰！纵容妾室虐妻在前，当众行凶在后，铁证如山，众目睽睽！他程驰的名声、前程、乃至性命…在这一刻，己被这汹涌的民意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程驰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喉间那冰冷的枪尖似乎都感觉不到了。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充斥着无数尖利的指责和唾骂，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底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缠绕住他的心脏，缓缓收紧。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在无数双鄙夷、愤怒、如同看臭虫般的目光注视下，程驰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彻底崩溃了。他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口袋，颓然地、彻底地垂下了那颗曾高高昂起的头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