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门,那扇挂着厚实蓝印花布帘子的门,总是虚掩着。母亲在里头忙碌,粽叶的沙沙声,糯米的簌簌声,绳结的噼啪声,还有那柴火燃烧时偶尔爆裂的噼啪声,都像是厨房内部独有的、温柔的协奏曲。而我,常常就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或者干脆就蹲在门槛外,耳朵却像长了触角一样,贪婪地捕捉着从厨房外飘来的、属于整个村庄的声音。那些声音,和厨房里的温暖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童年端午最完整、最鲜活的背景音乐。
最先传来的,往往是鸡鸣。不是城市里定时响起的电子鸡叫,而是真真切切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公鸡打鸣声。一声,两声,然后此起彼伏,整个村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摇醒。紧接着,是猪圈里猪们慵懒的哼哼声,它们在梦里大概也梦见美味的食物了吧。偶尔,还会传来狗叫,短促而警惕,大概是哪家的门被风吹开了,或者有陌生的脚步声经过。
然后,是脚步声。最早出门的,往往是那些起得早的农人。他们的脚步声很沉,踩在泥土地上,发出软软的、富有弹性的声音,像是在给大地挠痒痒。有时,会传来扁担吱呀吱呀的呻吟,那是挑水或者去田里劳作的人。扁担的响声很有节奏,一声长,一声短,仿佛在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我常常想象着那个挑着扁担的人,是隔壁的王伯,还是远房舅舅?他要去哪里?田埂上,还是山涧边?
再后来,便是孩子们的喧闹声。叽叽喳喳,像一群刚出窝的小麻雀,声音里充满了清晨特有的清脆和活力。他们跑过我家门前,脚步咚咚咚”地敲打着地面,带起一阵小小的尘土。他们的声音里,有追逐打闹的呼喊,有分享秘密的窃窃私语,有发现新奇事物的惊呼。有时,会听到某个孩子喊着我的名字:姐姐!姐姐!你看我抓的蜻蜓!”那声音急切而兴奋,带着浓浓的童真和依赖。我便会抬起头,看他们像一群彩色的小鸟,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留下串串清亮的笑声,在空气中荡漾开去。
最让我心动的,是田埂上那远远传来的吆喝声。那是农人在田里劳作时,对牲口的呼唤,也是对远方的回应。声音悠长而苍凉,带着一种原始的、与土地对话的力量。有时,是呼唤耕牛的:嘿!老黑!走快点!”有时,是回应邻居的招呼:哎!李家大哥,早啊!”这些声音,不像城市里的喧嚣那样杂乱无章,它们带着一种规律性,一种与自然节拍相契合的韵律。它们穿透薄薄的晨雾,穿透微湿的空气,穿透我小小的身体,仿佛首接抵达了我的心脏,让我感到一种踏实的安全感。这声音告诉我,生活就在这里,土地就在这里,无论风吹日晒,日子总要一天天过下去。
偶尔,也会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不是那种婉转的、需要仔细聆听的歌唱,而是更像一种宣告,一种存在。比如那高亢而短促的布谷鸟叫,一声布谷,一声布谷”,像是在催促着农人,也像是在提醒着时光的流转。还有那不知名的、在屋檐下筑巢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讨论着早餐的食谱,或者昨夜的好梦。
最热闹的,莫过于临近中午时分。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开始冒烟,空气里弥漫着柴火和食物混合的复杂香气。这时,巷子里会传来叫卖声。通常是推着独轮车或者挑着担子的老人,他们用沙哑而充满磁性的嗓音叫卖着自家种的蔬菜,或者刚从山上采来的野菜、草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能清晰地传遍整个村子:卖韭菜嘞——鲜嫩嫩的韭菜——”或者“新采的艾蒿哟——包粽子用的艾蒿——”那声音里,有对自家货物的自豪,也有对邻里乡亲的亲近。有时,我会央求母亲买一点,然后兴奋地捧着那些带着露水和泥土的青菜回家,感觉手里捧着的,是整个春天的馈赠。
这些声音,从清晨到日上三竿,从厨房里飘出的粽香中渗透出来,混合在一起,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整个村庄的生机,也网住了我童年所有的快乐和安宁。它们不像城市里的汽车喇叭、人群嘈杂那样让人烦躁,它们是温柔的,是充满生命力的,是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它们是生活本身的声音,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回响。
我常常就那样,静静地蹲在厨房外,闭上眼睛,用耳朵去捕捉这些声音。它们像一条条小溪,流过我的耳朵,流进我的心里,滋润着我,也抚慰着我。我知道,这些声音,连同厨房里的光与暖,连同二妹的絮语,连同母亲忙碌的身影,都将成为我生命里最珍贵的记忆。它们是那么具体,那么生动,那么充满人情味,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我身处喧嚣的都市,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这些声音就会如同潮水般涌来,将我温柔地淹没,让我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乡愁,一种对那个声音繁杂却无比温暖的世界的深深眷恋。那些声音,是故乡的魂,是童年的梦,是无论走多远,都再也找不回来的、最纯粹的幸福回响。它们让我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真的找不回来了,但它们会永远留在心里,成为照亮生命旅途的、永不熄灭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