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喧嚣和忙碌，像是被夜幕温柔地收拢起来，只剩下星星点点的余韵，藏匿在晚风里，躲在虫鸣中。端午的夜晚，似乎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也显得格外漫长。当厨房里的炊烟彻底散尽，当最后一锅粽子从沸水里捞出，母亲会把它们分装好，一部分给邻居送去，另一部分，则留给我们一家人享用。
晚饭是简单而丰盛的。除了热气腾腾的粽子，还有母亲特意准备的几样小菜，比如凉拌折耳根，带着特有的辛辣和脆爽；比如青椒炒腊肉，油光锃亮，香气扑鼻；再比如一碗清甜的西瓜，红瓤黑子，是夏日里最解暑的甜品。我们围坐在堂屋的方桌旁，灯光昏黄，映照着每个人满足的脸庞。父亲会夹起一块腊肉，慢慢嚼着，偶尔喝上一口自酿的苞谷酒，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母亲则一边给我们添菜，一边催促着大家多吃点。二妹己经吃饱了，正拿着一个剥好的粽子，跑到门口，准备喂给那只蹲在门槛上、眼巴巴望着她的老黄猫。
吃完晚饭，收拾妥当，天色也完全黑透了。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更没有如今五花八门的娱乐方式，夏夜最好的去处，就是在院子里铺上一领凉席，或者干脆搬几张竹椅，坐在门槛上，看星星，听夜话。
堂屋前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黄桷树。它们的枝叶繁茂，像一把把巨大的绿伞，遮挡了大部分的星光，但也漏下斑驳的光影。树下，母亲会点燃一把艾草和菖蒲，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股辛辣的香气，据说这样可以驱赶蚊虫和邪祟。那烟雾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像一层薄纱，给整个院子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父亲通常是最擅长讲故事的。他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像天上的星星坠落到了人间。他讲的故事，大多是关于我们这个川乡的旧事，关于他年轻时候的经历，关于那些己经逝去的先人。
“你们知道不，我们这个村子，以前可是有座小庙的。”父亲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悠远的调子，“庙里供的是土地爷和山神。那时候，没得现在这么方便，看病主要靠土方子，收成好不好，全看老天爷的脸色。每年春天，村里人就会去庙里求个平安，求个丰收。我小的时候，还跟着你爷爷去庙里放过鞭炮呢……”
他的故事，总是那么朴实，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也没有华丽的辞藻，但里面却蕴含着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和沧桑感。他会讲村子里的老规矩，比如哪家媳妇刚生了孩子，左邻右舍都要去“送米面”；比如哪家老人过世了，全村人都要去帮忙“打丧鼓”。他会讲他年轻时候参加农业合作社，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在田埂上点着煤油灯开会；也会讲他曾经闯荡过外省，见过大世面，但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这片土地。
母亲也会插话，她讲的多是些家长里短，或者是一些她听来的传说。她会讲她小时候，村里闹过一次瘟疫，死了不少人，后来是请了位老先生，用草药才把疫情控制住。她会讲后山那个废弃的煤窑，据说晚上会听到哭声，让二妹不要晚上一个人去那里。她还会讲一些关于月亮的传说，说月亮里住着嫦娥和玉兔，说月亮圆的时候，人的运气也会变好。
而我和二妹，则是最忠实的听众。我们坐在小板凳上，或者干脆就趴在父亲的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父亲的故事，母亲的传说，在夏夜的星空下，在虫鸣和蛙声的伴奏中，变得格外迷人。它们像一粒粒种子，悄悄地落在我们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我们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
有时候，父亲也会讲一些关于我爷爷的故事。我爷爷在我记事前就去世了，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一张黑白照片上，一个面容严肃的老者。父亲说，我爷爷是个很能干的人，种地是把好手，还会做木匠活，村里的不少家具都是他做的。他性格耿首，有点倔，但心肠很好，谁家有困难，他都会帮忙。父亲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怀念。
“你爷爷要是活到现在，看到你们现在的生活，肯定高兴得很。”父亲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来，烟雾缭绕中，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我望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无数颗，它们闪烁着，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片土地，注视着我们。我仿佛看到了爷爷年轻时候的样子，看到了他背着竹篓，在田埂上劳作的身影；看到了他坐在门槛上，和邻居们聊天的模样。那些旧事，那些人物，在父亲和母亲的讲述中，变得鲜活起来，它们不再是冷冰冰的历史，而是有温度、有情感、有生命的故事。
夜越来越深，虫鸣声也越来越大。父亲的故事也讲完了，他打了个哈欠，说：“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我们收拾好凉席和竹椅，各自回房睡觉。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父亲和母亲的声音，眼前还浮现着那些旧事和人物。那些夜话，那些旧事，像一条温暖的河流，流淌在我的梦里，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
我知道，这些夜话和旧事，会成为我记忆里最宝贵的财富。它们不仅让我了解了我们这个川乡的历史和文化，更让我感受到了亲情和乡情的温暖。它们像一颗颗珍珠，被时间的线串联起来，永远闪耀在我生命的长河里。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想起那个夏夜的星空，回想起父亲讲的故事，回想起母亲讲述的传说，我的心里，依然会充满温暖和感动。那些夜话与旧事，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桥梁，是根，是魂，是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永远无法割舍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