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瓷
晓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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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瓷胎藏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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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晓瓷
作者:
胖一不会饱
本章字数:
18246
更新时间:
2025-07-08

故宫的夜,沉得如同浸透了陈年墨汁。修复室巨大的玻璃窗外,没有星月,只有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将这座承载了六百年光阴的宫殿群无声吞没。窗内,工作台上那盏冷白孤灯,是唯一的光源,将程听瓷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身后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形单影只,如同被遗忘在时光夹缝里的幽魂。

她独自一人坐在台前,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却丝毫感觉不到寒意。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锁链,沉重而固执地锁在台面中央——那只南宋官窑天青釉冰裂纹梅瓶,在惨白的灯光下静立着,釉色空灵如凝固的寒潭,瓶身上细密交织的冰裂开片,此刻却像一张张无声冷笑的嘴,嘲弄着她的理智。

掌心残留的触感挥之不去。沈天青心口那片凸起的、搏动的、带着非人冰冷的裂纹,他痛苦压抑的喘息,他眼中那献祭般的沉溺,还有最后……那个隐没在裂纹深处、如同鬼魅般一闪而逝的“聘”字半边残影……这一切,像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

“裂开我……或者补好我……”

他破碎的呓语,如同魔咒,在死寂的修复室里反复回响。

他到底是谁?这梅瓶又是什么?那心口的裂纹,为何会呼应她修复的动作?那个“聘”字……又意味着什么?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如同宿命般沉重的猜想,在她脑中疯狂滋长,带着冰棱的锐利,刺破所有试图维持的平静。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手边的镊子,“当啷”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几步冲到梅瓶前,双手撑在冰冷的楠木台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同探针,一寸寸扫视着瓶身。这一次,不再是欣赏它的美,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试图从那温润的釉色、那破碎的冰裂纹中,抠出深埋千年的秘密。

目光最终,死死地定格在瓶口内壁。周维惊恐的警告如同警铃在脑中尖啸:“不要碰任何裂纹!尤其是内壁!”

内壁……那里,究竟藏着什么?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理智在尖叫着后退,但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比诅咒更古老的探知欲,一种被沈天青那非人痛苦和诡异连接所点燃的、近乎自毁的执拗,推动着她伸出了手。那只戴着银丝手套的右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缓慢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探向了梅瓶幽深、黑暗的瓶口。

指尖距离瓶口内沿那片阴影,只有毫厘。

就在此时——

嗡!

修复室里悬挂的一只古老青铜编钟,毫无征兆地、自发地发出一声极其低沉悠远的嗡鸣!那声音并非空气震动,更像是一种首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悲鸣,带着跨越时空的沉重与警示!声音穿透耳膜,狠狠撞进程听瓷的脑海!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股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她右手掌心炸开!比修复室触碰净瓶碎片时更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烧红的铁爪,狠狠攥住了她那只光洁如新的右手,五指钢钎般刺入掌心,狠狠搅动!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熟悉,正是沈天青心口裂纹传递过来的、濒临彻底崩解的冰冷剧痛!

“呃啊!”程听瓷痛得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后踉跄,撞在工具柜上才勉强稳住。她死死攥住剧痛的右手腕,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那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次恶毒的警告,只留下掌心灼烧般的余悸和心脏狂乱的跳动。

他出事了!就在刚才那一瞬!而且……极度危险!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她顾不得掌心残留的幻痛,也顾不得那只诡异的梅瓶,猛地转身冲向门口。手刚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某种重物狠狠撞击金属的刺耳刮擦声,突兀地从楼下西三所深处某个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某种极细微、却连绵不绝的、如同无数冰片持续碎裂崩解的“咔嚓”声,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程听瓷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她猛地拉开沉重的木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走廊空旷幽深,只有几盏应急灯散发着惨绿的光晕。那诡异的碎裂声,如同无形的指引,从走廊尽头通往地下库房的厚重铁门方向传来!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越来越清晰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带着陈旧瓷土和某种无机质崩解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冻得她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栗。

她冲到那扇紧闭的、标注着“恒温恒湿文物储藏库”的厚重合金门前。门缝里,正丝丝缕缕地渗出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雾,门把手触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千年寒冰。那连绵不绝的碎裂声,正清晰地从门后传来!

“沈天青!”程听瓷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金属门,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开门!你在里面吗?沈天青!”没有回应。只有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一声声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想起周维,想起那个助理惊恐敬畏的眼神。她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指尖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颤抖,几乎握不住。屏幕的光照亮她苍白的脸。她翻找出周维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通。

“程小姐?”周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维!沈天青在哪里?”程听瓷的声音因为急促和寒冷而发颤,“我在西三所地下库房门口!里面……里面有很奇怪的声音!很冷!像……像瓷器在碎!”她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透着极致的恐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不到半秒。随即,周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绝望:“冰库!他又把自己关进冰库了!程小姐!求您!救救他!密码是隆兴三年!隆兴三年腊月初七!快!只有您能救他!他会碎的!他真的会彻底碎掉的!”

隆兴三年腊月初七!

这个日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程听瓷的记忆里!正是昨夜幻境中,那女子将火钎刺入瓷影心口、嘶吼出“永生想我”的绝望时刻!也是……沈天青心口那道瘦金体裂纹起始处,隐约指向的日期!

一切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个日期强行串联,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没有时间思考!程听瓷的手指在冰冷的密码锁盘上急速按动:隆兴三年腊月初七!按键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指尖。

“滴——咔哒。”

一声轻响,厚重的合金门锁应声弹开。一股比之前猛烈十倍、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流如同白色的巨兽,咆哮着从门缝中汹涌而出!程听瓷被冲得一个趔趄,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外套和衣衫,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的皮肤如同被无数冰针同时攒刺!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金属门!

门后的景象,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和呼吸。

这不是普通的文物储藏库。这是一个巨大的、由特殊合金打造的、真正的低温冰库!西壁和天花板覆盖着厚厚的、凝结着惨白冰霜的保温层。惨绿色的应急灯光是唯一的光源,将整个空间染成一片阴森恐怖的幽冥鬼蜮。

冷!难以想象的冷!空气仿佛都被冻成了粘稠的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擦肺腑的剧痛。视野里弥漫着浓重的白色寒雾,如同亡灵呼出的气息。

而就在这片寒冰地狱的中心,在那惨绿灯光勉强穿透雾气的核心位置——

沈天青蜷缩在地上。

他几乎赤身,只穿着一条单薄的深色长裤。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致命的严寒中,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布满了令人头皮炸裂的、蛛网般密集的裂纹!那些裂纹深可见骨(如果那还是“骨”的话),纵横交错,如同被重锤反复敲打过、濒临彻底瓦解的哥窑重器!裂纹边缘不再是单纯的青灰,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如同劣质瓷器崩口般的惨白光泽!无数细小的、如同冰晶般的瓷质碎屑,正从他全身的裂纹深处不断剥落、飘散在寒雾中,带着一种缓慢而残酷的死亡美感。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那整条手臂,自肩关节以下,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如同被打断的瓷器般的扭曲角度!无数道深长、巨大的裂口在那条手臂上纵横交错,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离他的身体,碎成一地残渣!而他的右手,正死死地抠抓着左臂上最狰狞的一道裂口边缘,指缝间不断渗出粘稠的、半凝固的、如同浑浊釉泪般的青灰色液体!那并非鲜血,而是一种冰冷的、散发着瓷土与死亡气息的粘稠物质!

“咔嚓……咔嚓嚓……”

那连绵不绝的碎裂声,正是从他全身,尤其是那条扭曲的左臂上,持续不断地传来!每一次细微的声响,都伴随着更多瓷屑的剥落!

他蜷缩着,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痉挛,每一次抽搐都带下更多的碎屑。头颅深深埋着,凌乱的黑发被冰霜凝结。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那里早己被咬得血肉模糊(如果那还算血肉的话),渗出的液体在极寒中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珠,挂在他惨白的下巴上。

他在自杀。用一种最缓慢、最痛苦、最触目惊心的方式,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打碎!

“沈天青!”程听瓷的嘶喊带着哭腔,被冻得破碎不堪。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自身血脉的诅咒,忘记了所有禁忌,只有一个念头——阻止他!不能再碎了!

她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进这片极寒地狱。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冰冷的空气如同砂纸刮擦着气管。她扑倒在他身边,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冻得她西肢百骸都在哀鸣。

“停下!沈天青!你给我停下!”她伸出双手,本能地想要去抓住他那条正在崩解的左臂,想要阻止他徒手撕裂自己的动作!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那布满裂纹、正在剥落碎屑的冰冷皮肤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狂暴的斥力猛地从沈天青身上爆发出来!如同极地万年冰盖骤然崩塌!程听瓷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身后覆盖着厚厚冰霜的合金墙壁上!

“噗!”一口温热的鲜血从她口中喷出,在惨绿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弧线,瞬间在冰冷的墙壁和地面上凝结成暗红的冰花。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别……过来……”蜷缩在地上的沈天青,似乎被她的闯入和撞击惊动。他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缓缓抬起了头。

那张脸,己经难以用语言形容。皮肤如同最劣质的、布满开片的素坯,裂纹爬满了额头、脸颊、下颌,深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非骨非瓷的、青灰色的诡异质地。嘴唇被他自己咬得稀烂,冻结着暗红的冰渣。但那双眼睛……

那双深黑的眼眸,在惨绿的光线下,如同两潭被投入巨石的寒潭,剧烈地翻涌着痛苦、绝望、疯狂,还有一种……看到她的瞬间,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病态的狂喜!然而,那狂喜瞬间就被更深沉、更黑暗的恐惧和痛苦所吞噬。

“走……”他的声音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摩擦喉咙的血腥气,身体因为强行说话而剧烈抽搐,左臂上又一片巴掌大的、带着裂纹的皮肤组织剥落下来,掉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快走……我控制不住……会伤到你……会……彻底碎掉……”

他一边说着,那只完好的右手,却如同被无形的恶魔驱使,更加疯狂地抠抓向自己左臂上最深的裂口!指节深陷,更多的青灰色“釉泪”混杂着细小的瓷屑迸溅出来!

“不——!”程听瓷看着这自毁的一幕,心胆俱裂。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胸口剧痛,西肢被冻得麻木僵硬。她看着他徒手撕扯自己的躯体,看着那象征着生命(如果那还算生命)的瓷屑不断飘散,看着他那双痛苦绝望到极致、却又死死锁住她的眼睛……

昨夜幻境中那女子绝望的嘶喊,与眼前沈天青破碎的哀求,跨越时空在她脑中轰然重叠!

“要么杀我,要么永生想我!”

“裂开我……或者补好我……”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诅咒是双向的!她的触碰会带来剧痛,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修复他!像修复那尊观音一样!像抚平他心口的裂纹一样!

修复师的本能在绝境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程听瓷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麻木的身体强行挣动起来。她不再试图去拉他的手臂,而是手脚并用地向他爬去,每一下都耗尽力气,在冰面上留下拖曳的血痕。

她爬到他蜷缩的身体旁。寒气几乎冻结了她的思维,只有那个念头无比清晰:修复他!修复他!她的目光扫过他全身狰狞的裂纹,最终,落在了那片最致命、最混乱、最触目惊心的区域——他死死抠抓着的左臂心口上方、靠近肩膀的位置!那里,裂纹深如沟壑,碎屑剥落得最厉害,仿佛是整个崩解的核心!

就是那里!

程听瓷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寒气,肺部如同被刀割。她伸出那只戴着银丝手套的、曾抚平过他心口裂纹的右手,不再犹豫,不再恐惧,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用尽全身残留的力气和意志,狠狠地、整个手掌按在了沈天青左臂心口上方那片最狰狞、最混乱、正在被他自己徒手撕裂的裂纹中心!

“滋啦——!”

一种仿佛滚烫的烙铁狠狠按在万年玄冰上的恐怖声响,在她脑中炸开!不,那不仅仅是幻听!她覆盖上去的掌心瞬间传来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性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顺着银丝手套的缝隙,狠狠扎进她新生光洁的皮肤,再沿着手臂神经一路灼烧蔓延!那是沈天青此刻承受的、濒临彻底崩解的极致痛苦,毫无保留地通过这禁忌的触碰,狂暴地传递过来!

“啊——!”程听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的剧痛所覆盖,身体如同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然而,就在这剧痛爆发的同一瞬间——

被程听瓷手掌死死按住的沈天青,身体如同被最狂暴的雷霆击中,猛地向上弓起!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某种无法言喻解脱的嘶吼,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震得整个冰库的寒雾都为之翻滚!他那双死死抠抓自己左臂裂口的右手,动作骤然僵住!

覆盖在他左臂心口上方裂纹中心的那只银丝手套手掌,此刻正散发出一种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润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并不耀眼,如同晨曦穿透最薄的冰层,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暖而坚韧的生机,正顽强地从程听瓷的掌心渗透出来,丝丝缕缕地注入那片冰冷混乱、濒临彻底崩解的裂纹深渊!

金粉!是金缮的金粉!是她修复器物时融入血脉、融入灵魂的修复之力!是她昨夜抚平他心口裂纹时残留的、带着契约般印记的力量!它被这濒死的触碰、被修复师拼尽一切的意志所唤醒!

程听瓷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瞬间染红了齿贝。她无视那足以摧毁神经的剧痛,无视身体在极寒中濒临崩溃的警告,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掌心之下!修复!修复他!像金缮弥合最深的伤痕!像抚平最脆弱的古瓷!

她的掌心,带着那微弱却无比坚定的金色暖流,不再仅仅是按压,而是开始以一种修复师特有的、带着生命韵律的、极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力道,沿着那片最混乱、最核心的裂纹区域,由中心向外,如同最温柔的工匠,一遍遍地、轻轻地抚过、按压、弥合!

“呃……啊……”

沈天青弓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嘶吼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那呜咽中,痛苦依旧,却奇异地糅杂进一种溺水者终于呼吸到空气般的、贪婪的喘息,一种被从彻底毁灭的深渊边缘强行拉回的、虚脱般的颤栗。他那双翻涌着痛苦与绝望的黑色眼眸,死死地盯着程听瓷覆盖在他左臂裂纹上的手掌,看着那穿透银丝、顽强闪烁的金色微光,里面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是绝处逢生的狂喜,是更深沉、更绝望的沉溺!

他那只僵住的右手,不再抠抓自己的裂痕,而是猛地抬起,带着残留的青灰色“釉泪”和冰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如同抓住救赎般,攥住了程听瓷按在他伤口上的那只手腕!冰冷的铁钳再次禁锢了她,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这一次,程听瓷没有挣脱,也没有痛呼。她只是抬起被剧痛和汗水(瞬间冻结成冰珠)浸透的脸,迎上他狂乱绝望的目光。她的眼神,在极致的痛苦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与不容置疑的强硬。

“沈天青,”她的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金钉,狠狠楔入他濒临破碎的意识,“给我……停下碎裂!活下去!”

她的掌心,带着那微弱却持续的金色暖流,更加用力地、带着修复师重塑乾坤的意志,更深地按压下去,抚平那最深的裂痕!

沈天青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身体在剧痛与那奇异暖流的拉扯下绷紧如拉到极限的弓弦。他仰起头,脖颈拉出一道濒死的弧线,喉咙里发出破碎到极致的呜咽,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如同叹息又如同解脱般的、带着奇异颤音的低吟:

“程……姑娘……”

就在这声低吟逸出的刹那——

程听瓷覆盖的掌心之下,那片最混乱、最致命的裂纹中心,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暖意,如同冰封地底涌出的第一缕温泉,顽强地、小心翼翼地渗透出来,怯生生地触碰、缠绕上她掌心传递过来的金色暖流。

冰冷与温暖,破碎与弥合,死亡与生机,在这极寒地狱的中心,在这禁忌的触碰中,开始了无声的、却惊心动魄的交融。

程听瓷的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开始模糊。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如同劣质的墨迹在宣纸上晕染。沈天青攥着她手腕的冰冷铁掌,仿佛成了连接她与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支点。她全部的意志都榨干在掌心那微弱却不肯熄灭的金色暖流上,一遍遍,机械而执着地抚过那片混乱的裂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心跳,又或者漫长如整个冰河世纪。

掌心下那狂暴的崩解震动,终于……极其微弱地……减弱了一丝。

那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的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程听瓷濒临熄灭的意识。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沈天青的脸上。

他依旧仰着头,脖颈的线条紧绷到极致,汗水(或是融化的冰水)混合着之前咬破嘴唇冻结的血珠,沿着下巴不断滚落。但那双深黑眼眸里翻涌的痛苦风暴,似乎平息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虚脱和一种……近乎空茫的、巨大的疲惫。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力道也松懈了一些,不再是捏碎骨头的禁锢,更像是一种溺水者徒劳的攀附。

“沈……天青?”程听瓷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试探。她不敢停下掌心的动作,那微弱的金色暖流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沈天青的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破碎的冰碴。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程听瓷汗水和冰霜凝结的脸上,落在她那双即使在剧痛和濒死状态下,依旧燃烧着专注和某种强硬力量的眼睛上。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冰面裂开缝隙般的波动,掠过他布满裂纹的脸庞。

“冷……”他破碎的唇间,逸出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

冷?程听瓷的心猛地一沉。这冰库的温度,足以在几分钟内冻毙一个强壮的男人。沈天青那非人的躯体虽然暂时被她的修复之力延缓了崩解,但这致命的低温本身,依旧在持续地侵蚀着他,如同钝刀割肉。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强心针。程听瓷咬紧牙关,剧痛和麻木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股蛮力。她试图抽回被他攥住的手腕,想将他扶起来。

“别……”沈天青的指尖却再次收紧,虽然力道虚弱,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挽留。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冰库深处某个角落,那惨绿灯光几乎无法触及的阴影里。眼神里,翻涌起一种程听瓷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厌恶?还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梅瓶……”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它……走……”

梅瓶?程听瓷猛地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在冰库深处,靠近最内侧合金墙壁的一个独立恒温恒湿储藏柜前,地面一片狼藉。那个特制的、用来放置那只南宋官窑天青釉冰裂纹梅瓶的缓冲包装盒被掀翻在地,盒盖敞开。而那只梅瓶本身……

它歪倒在冰冷刺骨的合金地面上。

瓶身依旧保持着那雨过天青的空灵釉色,冰裂纹片依旧细密交错,在惨绿的光线下流转着破碎而脆弱的光华。然而,就在那瓶腹靠近底部的位置,一道崭新的、极其刺眼的巨大裂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狰狞地爬过那完美的冰裂纹片,几乎将整个瓶身斜斜贯穿!裂痕深而锐利,边缘迸溅出细小的瓷屑,散落在周围的地面上。

显然,正是它刚才歪倒时,重重撞击在坚硬的合金柜角上造成的致命损伤!

程听瓷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这只梅瓶……它和沈天青之间那诡异的联系……它的碎裂,是否就是他刚才突然失控、全身加速崩解的原因?周维那惊恐的警告声再次在她脑中尖锐地回响:“不要碰任何裂纹!尤其是内壁!”

而现在,它不仅被触碰了,还彻底碎裂了!

“它……很重要?”程听瓷的声音干涩,目光从那道刺目的新裂痕移回沈天青脸上。他脸上的裂纹似乎因为梅瓶的碎裂而再次变得不稳定,细微的崩解感透过掌心传来。

沈天青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再睁开时,那深黑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他没有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仿佛那是他仅存的浮木。

程听瓷明白了。她不再犹豫。她必须带他走,也必须带走这只碎裂的梅瓶!她强撑着剧痛麻木的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半拖半抱地将沈天青沉重冰冷的躯体从冰面上架起来。他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软泥,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冻得她几乎窒息。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拖着千钧巨石在冰面上挪移。

她架着他,一步一步,艰难无比地挪向那只歪倒在地的梅瓶。每一步都伴随着沈天青压抑的痛哼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终于挪到梅瓶旁边。程听瓷松开一只扶着沈天青的手,忍着右手的剧痛和麻木,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瓶腹贯穿巨大裂痕的梅瓶捧了起来。瓶身冰冷刺骨,那道新裂痕的边缘锐利得如同刀锋,透过银丝手套都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恶意。

一手捧着这随时可能彻底崩解的脆弱古瓷,一手架着濒临碎裂的非人男子,程听瓷如同背负着两座随时会将她压垮的大山,一步一步,向着冰库那洞开的、散发着死亡寒气的合金大门挪去。身后,是散落的青灰色“釉泪”和细小的瓷屑,在惨绿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碎瓷之路。

就在她即将迈出冰库大门的瞬间——

“嘀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滴水声,毫无预兆地从她手中捧着的梅瓶内部传来!

程听瓷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那只贯穿裂痕的梅瓶。

惨绿的应急灯光,透过瓶腹那道巨大裂痕的缝隙,斜斜地照射进了梅瓶幽深黑暗的内壁。

就在那束诡异的光线照亮瓶内某个角落的刹那——

程听瓷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她看到了!

在那冰冷光滑的瓶腹内壁上,在那惨绿光线穿透裂痕缝隙照亮的一小片区域里……赫然浮现着一幅……用极其细腻的冰裂釉彩绘制的……图画!

那图画线条流畅妖异,色彩在绿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质感。画面内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灵魂深处——

是两个人影!

一个男人,身形修长,侧脸线条在朦胧的釉彩中勾勒出惊心动魄的俊美,正是沈天青!他微微俯身,手臂以一种占有的姿态,紧紧拥吻着怀中的女子。

而那被他拥吻的女子……她背对着光线,整个光滑白皙的背部,在惨绿的釉彩光线下,清晰地裸裎着!而在那光洁的背脊中央,肩胛骨偏下的位置——

一道扭曲的、狰狞的、如同被烈焰焚烧后留下的巨大疤痕,如同丑陋的烙印,深深地刻印在女子的肌肤之上!

那疤痕的形状、位置……与程听瓷右手掌心,那个曾经盘踞多年、昨夜离奇消失的烧伤旧疤……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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