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五章 园中风露，帝心暗动
新后册封的喧嚣还未散尽，皇上却借着秋猎的名义，带着少数侍卫去了圆明园。紫禁城的红墙太高，琉璃瓦太亮，晃得他眼晕——那拉皇后行册封礼时，穿着与富察皇后相似的明黄色朝服，跪在太和殿前接受朝拜，可他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心里空得发慌。
圆明园的秋意比宫里更浓，成片的枫树林红得像燃起来的火，映着澄澈的福海，倒有几分江南的疏朗。皇上沿着湖边漫步，身后的侍卫远远跟着，不敢近前——他们都知道，皇上这几日心绪不宁，需要清静。
走到一处偏僻的水榭时，忽闻一阵极轻的哼唱声，调子婉转，带着几分江南的软糯，却又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倔强，不像宫里那些规规矩矩的曲子。
皇上脚步一顿，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水榭的栏杆边，一个穿着粗布宫女服的女子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石头，在青石板上划着什么，嘴里哼着那支不知名的小调，侧脸对着阳光，下颌线清晰，睫毛很长，垂眸时像只敛翅的蝶。
是魏璎珞。
他记得她，那个在长春宫敢跟皇后顶嘴，为了给明玉出气敢往高贵妃的汤里加料，最后被沈明珞送到圆明园的“野丫头”。
侍卫想上前呵斥，被皇上抬手拦住了。他倒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宫女，在这荒僻的园子里，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魏璎珞似乎没察觉到有人，依旧专注地划着石板，嘴里的调子哼得更响了些。皇上走近了才看清，她划的不是字，是些歪歪扭扭的小人，有男有女，像是在演什么故事，其中一个小人被画得特别大，手里举着根棍子，正追着一群小矮人打，看得他忍不住失笑。
“你这画的是什么？”
魏璎珞吓了一跳，手里的石头“哐当”掉在地上，猛地回头，见是皇上，脸色瞬间白了，慌忙跪地行礼：“奴婢魏璎珞，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反应倒是比在宫里时规矩了些，只是那双眼，依旧亮得很，藏着几分没褪尽的警惕，不像其他宫女那样满眼惶恐。
“起来吧。”皇上走到水榭边，看着石板上的画，“这举棍子的是谁？”
魏璎珞起身时，偷偷抬眼瞟了他一下，见他脸色平和，不像要发怒的样子，才低声道：“回皇上，是……是打妖怪的英雄。”
“哦？”皇上挑眉，“这园子里有妖怪？”
“心里的妖怪算吗？”魏璎珞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失言，慌忙低下头，“奴婢胡说八道，皇上恕罪。”
皇上却没生气，反而觉得有趣。这宫女，果然还是老样子，说话带刺，却又透着几分真性情。他在宫里见多了阿谀奉承、小心翼翼的嘴脸，魏璎珞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倒像股清流，洗得他心里的烦闷散了些。
“你在这儿多久了？”皇上看着她，她比在宫里时黑了些，也瘦了些，手上沾着泥土，指甲缝里还有灰，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光的黑曜石。
“回皇上，快半年了。”魏璎珞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想家吗？”
魏璎珞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低下头：“不想。宫里就是奴婢的家。”
这话半真半假。她不想那个只会打骂她的继父家，却想念紫禁城——想念皇后的温柔，想念明玉的首爽，更想念沈明珞答应过要接她回去的承诺。
皇上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变化，心里微动。他想起富察皇后生前总说，魏璎珞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只是性子烈了些。以前他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倒真是如此。
“这曲子是谁教你的？”皇上转移话题，指了指石板上的画，“调子倒别致。”
“是我娘教的。”魏璎珞的声音软了些，带着几分怀念，“她说这是江南的《采茶歌》，唱着心里亮堂。”
皇上没再追问，只是望着福海的水波，沉默了片刻。江南……富察皇后也喜欢江南，总说等天下太平了，想跟他去西湖边住些日子，喝龙井茶，听采茶歌……可惜，她没等到。
“你这画，画得不好。”皇上忽然开口，拿起她掉在地上的石头，在石板上添了几笔。他没学过画画，却画得极快，寥寥几笔，就把那个举棍子的小人改得英气了些，还在她身边画了朵小小的栀子花，“这样才像样。”
魏璎珞愣住了，看着石板上的栀子花，那是皇后最喜欢的花。她猛地抬头看向皇上，见他望着湖面，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竟不像平日里那个威严的君王，倒有几分……落寞。
“皇上也喜欢栀子花？”她忍不住问。
皇上回头，对上她的目光，那双眼里没有谄媚，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好奇，看得他心里一暖：“嗯，以前有个人，很喜欢。”
魏璎珞没再问是谁，却隐约猜到了。她想起皇后生前常把栀子花插在瓶里，说“这花干净，像江南的雪”。
“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去了。”皇上放下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在这里好好当差吧。”
他转身离去时，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些。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皇上不仅没罚这个冲撞圣驾的宫女，还跟她说了这么多话，甚至亲手给她的画添了笔。
魏璎珞站在水榭里，看着皇上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着石板上的栀子花，心里乱糟糟的。皇上……是想起皇后了吗？他来看她，是偶然，还是……
“魏璎珞！你在这儿偷懒！”管事嬷嬷的呵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手里的藤条“啪”地抽在栏杆上，“还不快去扫落叶！仔细你的皮！”
魏璎珞慌忙应着，拿起扫帚就跑，跑过拐角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水榭，见皇上的身影己经消失在枫树林里，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慌，又有些说不清的期待。
皇上回到行宫时，心情竟好了不少。他让太监去查魏璎珞在圆明园的近况，得知她每日除了洒扫，就是跟一个叫袁春望的太监混在一起，倒也安分，没惹什么事。
“把这个赏给她。”皇上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是块普通的羊脂玉，雕着朵简单的兰花，“就说是……赏她那支曲子的。”
太监捧着玉佩退下时，心里满是疑惑——皇上多久没给一个宫女赏东西了？还是这么贴身的玉佩？
而魏璎珞收到玉佩时，正和袁春望在偏院劈柴。袁春望看着那块玉佩，眉头皱得很紧：“皇上怎么会突然赏你东西？这怕是……不是好事。”
魏璎珞着玉佩上的兰花，想起皇上在水榭里添画的样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皇上好像没那么可怕。”
“你懂什么！”袁春望压低声音，“皇上的恩宠最是靠不住，今天能赏你玉佩，明天就能因一句话砍你的头！你忘了富察皇后了吗？她那么好，最后还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却让魏璎珞心里一沉。是啊，皇上再温柔，也是君王，他的恩宠像天上的云，说变就变。她不能动心，更不能指望，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我知道了。”魏璎珞把玉佩收进怀里，藏在最贴身的地方，“我不会忘的。”
袁春望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自己当心些。”
夜色渐深，圆明园的风吹过竹林，带着几分凉意。魏璎珞躺在床上，摸着怀里的玉佩，心里却在想皇上最后看她的眼神——那里面，似乎有怀念，有惋惜，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而皇上在行宫的灯下，翻看着富察皇后的遗物，看到那支她亲手绣的栀子花荷包，忽然想起魏璎珞低头画画时的侧脸，竟和记忆里皇后年轻时的模样，有几分模糊的重合。
他摇了摇头，把这荒唐的念头压下去。魏璎珞就是魏璎珞，谁也替代不了。只是……这个在圆明园里哼着采茶歌的宫女，像颗落在尘埃里的星子，不起眼，却亮得很，让他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
这夜的月色很好，透过窗棂洒进两处院落，一处映着君王的怅然，一处照着宫女的迷茫，都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在这寂静的园子里，悄悄发了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