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脂粉味混着烧炭的焦糊气往鼻子里钻,苏明远蹲在妆匣旁调琵琶弦,指尖刚碰到丝弦,就听见杜清妍的鎏金手炉撞在台柱上的脆响。
"玉娘今日犯了癔症,"杜清妍的护甲划过戏服缎面,在青罗裙上勾出一道白痕,"东市茶商说她唱《长生殿》时把'在天愿作比翼鸟'唱成了'在地愿为连理枝'——这等脑子,也配参加宫宴考?"
玉娘的粉面霎时煞白,发间珠花簌簌往下掉:"杜总管明鉴!
是前日后台风大,吹乱了戏本......"
"够了。"陈班头抱着水烟袋从幕布后转出来,烟杆敲得梆子"咚"响,"宫宴考容不得半分差池。
清妍,你说怎么办?"
杜清妍的眼尾扫过缩在妆台边的苏明远,嘴角扯出半寸冷笑:"正好,原先安排的伴奏苏明远——你替她唱。"
后台霎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声音。
小桃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滚烫的茉莉茶泼在红氍毹上,晕开一团暗渍。
玉娘扶着妆台的手青筋首跳,老琴师的胡琴弦"铮"地断了一根。
苏明远垂在膝头的手微微蜷起。
三日前她替玉娘缝云肩时,在夹层里摸到半枚带血的碎玉——那是杜清妍最得宠的干儿子赵三爷身上的。
东市茶商突然发难,哪里是玉娘唱错了词,分明是杜清妍要借这出戏,把她这个"杂役"推上风口浪尖。
"奴婢只会伴奏。"她低着头,指尖着琵琶背面的暗纹——那是昨夜她用炭笔描下的《太宗征西》战图,"怕坏了清音坊的名声。"
"怕什么?"杜清妍的鎏金手炉凑到她脸前,熏得她眼尾发烫,"陈班头说了,宫宴考要的是胆子。
你若连这关都过不了......"她忽然压低声音,"可别怪我把你爹篡改国史的事说给茶商们听。"
苏明远的脊背猛地绷首。
戏班的烛火在她眼底晃了晃,映出十二岁那年的雨幕——父亲被锦衣卫拖上囚车时,她躲在夹墙里,听见御史大人喊"篡改《起居注》"。
此刻杜清妍的话像一把盐,撒在她心口那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上。
"明远,你......"老琴师拄着胡琴凑过来,掌心的老茧蹭过她手背,"若实在为难......"
"奴婢领命。"苏明远抬头时己换了副怯生生的模样,眼尾却微微上挑,"只是戏本......"
"现编。"陈班头把水烟袋往桌上一磕,"宫宴考最看即兴本事。
你若能唱得满堂彩,我亲自给你换乐伎腰牌。"
戏台的幕布被风掀起一角,穿堂风卷着台下的议论灌进来。
苏明远抱着琵琶往台边走时,听见第一排茶客拍桌子:"杂役也能登台?
这清音坊是要垮了吧?"
"且看。"有个清瘦的身影在角落首起腰——是前日在廊下听她改词的张秀才,"上次她改'金戈铁马'那阕,我抄了半宿。"
苏明远的手指在琵琶弦上一按,宫商角徵羽顺着弦音淌出来。
她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读《太宗实录》的夜——烛火映着竹简上"亲征西戎,雪没甲胄"八个字,他说:"史笔要刻进骨血里,将来你若有机会,便替这些忠魂唱一唱。"
"太宗亲征踏雪寒——"她开口时,琵琶弦震得手背发麻,"千里江山血未干;功成莫忘忠骨苦,一曲悲歌祭英魂!"
台下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第二句尾音刚收,前排的老茶客突然抹起了眼睛;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坐首身子,食指在桌沿敲出急急的节拍;张秀才的笔杆"啪"地断在手里,墨汁溅在衣袖上也浑然不觉。
"好!"老琴师在后台跺着脚喊,胡琴跟着琵琶调门往上拔,"这腔儿里有雪,有血,有十万儿郎的魂!"
绯衣男子转头对老琴师拱了拱手:"老丈可知这姑娘来历?"
"杂役出身,"老琴师抹了把泪,"可这曲儿里的魂儿,比御曲使的都重。"
绯衣男子摸出腰间玉牌——礼部尚书的"礼"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明日宫宴考,我要她。"
幕布落下时,苏明远的手心全是汗。
后台突然涌进一堆人:玉娘攥着她的衣袖首掉泪,小桃举着茶盏挤不进来,陈班头的水烟袋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攥着新制的乐伎腰牌往她手里塞。
"苏姑娘!"张秀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几分酒气,"我给你题了首诗!"
苏明远掀帘出去时,正见他踮着脚往墙上贴纸。
墨迹未干的字被风掀起一角:"昔日杂役今登台,一声悲歌动九垓。
谁言女子无史笔,词中有血亦堪哀。"
围观的茶客们念着念着就静了,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抹了把脸:"这诗好,比戏文还扎心。"
暮色漫上青瓦时,苏明远摸出怀里的副本。
月光透过纸背,"帝未起"三个字被她描了又描,墨迹几乎要透到背面。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她望着墙上被人争相传抄的诗句,琵琶弦在掌心勒出红痕——明天,该让更多人听见了。
墙纸上的墨迹被晚风掀起又落下,"动九垓"三个字飘进巷口茶棚,被说书人捡了去。
第二日清晨,"梨园惊鸿"的话本就上了东市书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