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的记忆，如同被车轮碾过的水渍，在城市的喧嚣中日渐模糊。那件带着硝烟味和机油味的作训服外套，被林晚洗净晾干后，用干净的纸袋仔细装好，放在办公室的角落。当归羊肉汤的暖意和车厢内滚烫体温的触感，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虽渐渐平息，却在心底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几天后，一纸盖着军区后勤部红章的通知，放在了林晚的办公桌上：抽调部分骨干医生，组成巡回医疗组，赴“狼牙”特种部队驻训基地进行为期一周的医疗保障和健康宣教。
“狼牙”…… 顾沉舟的部队。
林晚捏着通知的手指微微收紧。抽屉深处那枚黄铜弹壳仿佛又无声地灼烫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通知的回执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工作，是任务。仅此而己。
当军用吉普车卷着漫天黄尘，驶入那片被铁丝网和迷彩伪装网严密包裹的驻地时，林晚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军营”这两个字所蕴含的、近乎原始的、雄性荷尔蒙爆棚的力量感。
烈日当空，毫无遮拦地灼烤着广袤的训练场。空气被炙烤得扭曲蒸腾，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被阳光烘烤的泥土沙砾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汗水和钢铁混合的气息。视野所及，是连绵起伏的土坡、壕沟、铁丝网障碍、被炸得坑坑洼洼的战术靶场，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攀岩壁和泥泞的沼泽区。
“砰！砰！砰！”
“轰——！”
“冲！冲！冲！给老子快！没吃饭吗？！”
震耳欲聋的枪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毫无规律地炸响！远处爆炸模拟器发出沉闷的轰鸣，掀起大片呛人的烟尘和灼热的气浪！士兵们野兽般的嘶吼、教官严厉到近乎咆哮的命令、沉重的喘息声、肉体撞击障碍物的闷响……各种声音狂暴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悸、血脉贲张的声浪洪流，狠狠冲击着耳膜和神经！
这里没有医院的消毒水味和低声细语，只有最赤裸、最暴烈的生存与对抗！每一个在沙地上翻滚、在泥浆里爬行、在障碍间冲刺的身影，都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散发着蒸腾的热气和彪悍的生命力。
林晚和另外几名医疗组的同事，在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白大褂在满目迷彩和汗水泥污中，显得格外刺眼。不少正在训练间隙休息或等待处理小伤的士兵，目光好奇地、甚至带着点不加掩饰的审视扫过她们，尤其是气质清冷、容貌出众的林晚。
“医生，麻烦您看看我这脚，刚才翻矮墙崴了一下。”一个皮肤黝黑、满身泥汗的年轻士兵一瘸一拐地坐到林晚面前的折叠凳上，龇牙咧嘴地脱下厚重的作战靴和沾满泥浆的袜子，露出红肿的脚踝。
林晚收敛心神，戴上一次性手套，蹲下身。她的动作专业而冷静，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按压着士兵的踝关节，仔细检查韧带的损伤程度。帐篷外，训练场上的嘶吼和枪炮声依旧震耳欲聋，像背景噪音般持续冲击着感官。
“韧带有些拉伤，不算太严重，但需要制动休息几天。”林晚一边检查，一边平静地交代，同时打开医疗箱，取出弹力绷带和冰袋，“我先给你做加压包扎和冰敷，减轻……”
她的话音未落！
一种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厉啸，毫无预兆地、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由远及近！瞬间刺破了帐篷外所有的喧嚣！
那声音太快！太近！裹挟着灼热的气流！
林晚只觉得右耳畔的空气猛地被挤压、撕裂！一道裹挟着高温和硝烟味的黑影，如同地狱射出的毒箭，擦着她飞扬的发丝，以毫厘之差，呼啸着掠过！狠狠地钉在了她身后医疗帐篷的支撑钢管上！
“铛——！！！”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脆响，伴随着火花西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晚还保持着蹲姿，手指捏着绷带，身体因为那瞬间擦耳而过的死亡威胁而彻底僵住！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趴下——！！！”
一声炸雷般的、充满了绝对命令和惊怒的厉吼，如同平地惊雷，在她头顶轰然炸响！
几乎就在吼声发出的同一瞬间，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攫住了她的肩膀！一股不容抗拒的、狂暴的力量传来，狠狠地将她整个人从蹲姿状态，像拎小鸡一样，粗暴地按倒在地！
“砰！”
林晚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滚烫的沙地上！沙砾粗糙的颗粒感瞬间透过薄薄的白大褂硌在皮肤上！尘土混合着硝烟味、汗味，猛地呛入口鼻！眼前一片昏天黑地！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是砂石被撞击的闷响和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声！
一只穿着沉重作战靴的脚，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踏在了她刚才蹲着的位置前方！激起一片沙尘！
紧接着，一个高大、充满了压迫感和硝烟气息的身影，如同最坚实的壁垒，完全覆盖在她上方！将她死死地护在了身下！
林晚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艰难地、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微微侧过头，视线艰难地上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紧绷的、沾满尘土和汗渍的迷彩裤腿，以及那只踏在沙地上、沉重如山的作战靴。再往上，是同样沾满沙土、肌肉贲张的宽阔后背，以及后背上……那熟悉的、缠着白色绷带的轮廓！
是顾沉舟！
他单膝跪地，身体前倾，如同一张拉满的巨弓，将她牢牢地笼罩在自己的身躯和手臂构成的狭小空间内。他的头微微低垂，侧对着她，冷硬的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一样锐利，喉结因为压抑的暴怒而剧烈地滚动着。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滑落，滴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
他的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惨白。而他的左手，正死死地按在林晚的肩膀上，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带着薄茧的掌心滚烫灼热，透过薄薄的白大褂布料，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林晚的呼吸急促而混乱，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浓烈的硝烟味、汗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战场杀伐的铁血气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紧绷身躯下蕴含的爆炸性力量和那滔天的怒火，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压抑着。
顾沉舟没有看她。他那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向前方，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穿透帐篷的帆布门帘，射向训练场的某个方向！那眼神里翻涌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顾沉舟缓缓地、极其克制地松开了按在林晚肩膀上的手。那只滚烫的大手离开时，林晚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肩头皮肤残留的、清晰的指痕印记和灼热感。
他慢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篷内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没有理会惊魂未定、还瘫坐在沙地上的林晚，也没有看那个同样吓傻了的崴脚士兵。
他微微摊开刚才那只按倒她的左手手掌。
一枚小小的、尾部还带着灼热温度、兀自冒着丝丝缕缕青烟的黄铜弹壳，正静静地躺在他布满老茧和沙土的掌心。
那弹壳的形状，和林晚抽屉里那枚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枚，更加滚烫，带着硝烟未散的死亡气息。
顾沉舟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掌心那枚变向流弹的弹壳，然后，他缓缓地抬起眼，视线再次投向帐篷外，那个子弹射来的方向。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下颌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抽动着。
整个医疗帐篷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弹壳上那缕袅袅的青烟，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惊心动魄、擦肩而过的死亡。
林晚撑着发软的手臂，艰难地从滚烫的沙地上坐起身。尘土沾满了她的白大褂和脸颊，发丝凌乱。她看着顾沉舟那冷硬如岩石的背影，看着他掌心那枚冒着青烟的弹壳，心脏依旧在狂跳，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他粗暴按倒时感受到的绝对力量带来的震撼，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神经。
那枚抽屉深处的冰冷弹壳，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枚滚烫的、带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弹壳，彻底点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