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色阴沉得可怕。厚重的乌云如同吸饱了墨汁的肮脏棉絮,沉沉地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闷热和潮湿,带着泥土的腥气。
林晚脱下白大褂,换回自己的米色风衣,疲惫地捏了捏酸胀的眉心。连续两台手术和几个危重病人的处理,几乎榨干了她的精力。她只想快点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陷入无梦的沉睡。
然而,当她推开医院厚重的玻璃大门,一股裹挟着土腥味的狂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趔趄!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冰雹,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毫无预兆地、狂暴地砸落!噼里啪啦!瞬间就在干燥的地面上炸开无数浑浊的水花,腾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冰冷的雨水毫无阻碍地穿透她单薄的风衣面料,狠狠砸在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林晚猝不及防,瞬间就被浇了个透心凉!她狼狈地后退一步,缩回医院大门狭窄的檐下。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斜斜地扫进来,无情地抽打在她脸上、身上。单薄的风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微微发抖的身体轮廓。湿透的头发黏在额角和脸颊,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和下颌不断滴落。她抱着手臂,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指尖却冻得几乎失去知觉,麻木地刺痛着。
路灯在狂暴的雨幕中,挣扎着散发出昏黄模糊的光团,像一只只即将溺毙的眼睛。街道上早己空无一人,只有浑浊的积水在狂风的驱赶下,翻滚着涌向低洼处。偶尔有车辆开着雾灯,如同幽灵般在能见度极低的雨幕中缓慢爬行,轮胎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溅起一人高的水墙。
手机电量早己耗尽。打车软件在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里,也成了毫无指望的摆设。
林晚被困在这冰冷的、仅能提供一丝象征性遮蔽的屋檐下,像一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孤岛。寒意从湿透的衣物不断渗透进来,侵蚀着骨头缝。疲惫和寒冷双重夹击,让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和脆弱。她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的雨幕,第一次对这个城市冰冷的钢筋水泥丛林,生出了一丝陌生的茫然。
时间在冰冷的雨滴和呼啸的风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就在林晚几乎要被冻僵,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时,一道刺目的、穿透力极强的光柱,猛地撕裂了厚重的雨幕!
呜——!
伴随着低沉而浑厚的引擎轰鸣,一辆通体漆黑、线条硬朗如刀劈斧削的军用越野车,如同从雨夜深渊里驶出的钢铁巨兽,碾过路上翻腾的积水,带着一种沉默而强悍的气势,稳稳地停在了医院大门前,距离林晚避雨的屋檐,不过咫尺之遥!
浑浊的积水被沉重的轮胎碾得西散飞溅,水花几乎要溅到林晚冰冷的鞋面上。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轰鸣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眯起了眼睛。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一个巨大、冷硬的黑色轮廓。
紧接着,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无声地降下了一半。
昏黄的路灯光晕透过雨幕,艰难地勾勒出车窗内那张线条冷硬、如同岩石雕刻般的侧脸轮廓。雨水顺着车窗玻璃流淌而下,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汇集成滴,不断滚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刚硬的下巴。
是顾沉舟。
他没有看她,目光似乎落在前方翻腾的雨幕上,声音透过狂暴的风雨声传来,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林晚耳边:
“上车。”
两个字。简洁,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如同他这个人。
林晚僵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激得她又是一阵寒颤。她看着那扇降下的车窗,看着车窗内那个沉默冷硬的侧影,又看看眼前白茫茫、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
理智告诉她,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但身体里残留的、属于咖啡馆里那场冰冷计时和精准指控的抵触感,以及昨夜清创时那令人心悸的滚烫触感和压抑闷哼带来的混乱感,让她迟疑着,脚步像被钉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车内的顾沉舟似乎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等着。引擎低沉的轰鸣在暴雨声中显得异常沉稳,像一头蛰伏的猛兽。车前大灯穿透雨幕,照亮前方翻腾的水流。
又一阵裹挟着冰雨的狂风狠狠抽打过来,林晚冻得一个哆嗦,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再犹豫下去,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在这冰冷的檐下被冻僵。
生存的本能最终压倒了那丝莫名的别扭。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腥气灌入肺腑。她不再犹豫,抱着早己湿透的手臂,猛地冲进狂暴的雨幕!
短短几步的距离,密集的雨点如同冰雹般砸在头上、脸上、身上,瞬间将她彻底浇透。她几乎是撞到了副驾驶的车门边,冰冷的手指因为冻僵而笨拙地摸索着门把手。
咔哒。
车门从里面被解锁了。
林晚用力拉开沉重的车门,一股混合着皮革、机油、淡淡烟草味以及一种独属于顾沉舟身上的、冷冽干燥气息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这温暖干燥的气息,与她浑身湿透的冰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让她几乎舒服得呻吟出来。
她狼狈地钻进车里,湿透的身体陷进宽大厚实、带着体温的皮质座椅里。冰冷的衣物紧贴着皮肤,瞬间将座椅表面也洇湿了一大片。
砰!
车门被她用力关上,将外面狂暴的风雨声和彻骨的寒意隔绝了大半。车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相对安静的温暖之中。只有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和车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如同置身于一个移动的、被风雨包裹的钢铁堡垒。
狭小的空间里,温度明显比外面高很多,空调出风口正送出暖风。林晚冻僵的身体贪婪地汲取着这宝贵的暖意,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牙齿磕碰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和脖颈,冰冷的水珠不断滴落,打湿了座椅和她的衣襟。
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湿透的手臂,试图蜷缩起来,减少热量流失。眼角的余光瞥向驾驶座。
顾沉舟在她上车后,就重新升起了车窗。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在仪表盘幽蓝的光芒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仿佛身边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女人,只是一件需要顺路捎带的物品。
沉默在狭小的车厢内弥漫,只有雨点敲打车窗的噼啪声和空调暖风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充斥着林晚身上雨水的气息、湿衣服的味道,以及顾沉舟身上那种冷冽干燥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后背绷带的消毒水和淡淡血腥味。几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微妙而复杂的氛围。
林晚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湿透的衣物摩擦着皮质座椅,发出细微的、令人尴尬的声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道谢似乎显得突兀,解释自己的狼狈又毫无必要。她只能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不知疲倦地左右摇摆,艰难地扫开倾泻而下的水流,短暂地切割出前方模糊扭曲的世界。路灯的光晕被拉长、变形,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在雨幕中只剩下混沌的轮廓。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辆沉默行驶在暴雨中的钢铁方舟,以及车厢内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偶尔有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惨白的光瞬间照亮车内的一切,也照亮顾沉舟那冷峻如石刻的侧脸轮廓,和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紧接着,便是滚雷在低沉的云层中隆隆碾过,震得车身似乎都在微微发颤。
在一次剧烈的闪电过后,林晚被雷声惊得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和干燥气息的东西,被一只大手从后座捞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首接扔在了她湿透的腿上。
林晚低头。
是一件深灰色的军用作训服外套。布料厚实粗糙,带着明显的磨损痕迹,袖口和领口洗得有些发白。衣服上还残留着顾沉舟身上那种冷冽干燥的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烟草味和机油味。
她愕然抬头。
顾沉舟依旧目视前方,专注地驾驶着车辆在能见度极低的暴雨中穿行。他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随手为之,与自己无关。只有他那紧抿的薄唇,在仪表盘幽蓝光芒的映照下,线条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披上。”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命令式的冰冷,更像是一种简短的陈述。
林晚捏着手里这件干燥厚实的外套,指尖能感受到布料传递出的、属于他身体的温暖。那温暖,与昨夜清创时指尖感受到的滚烫,隔着时空奇妙地重合了。冰冷的身体对这温暖有着本能的渴望。
她没有再犹豫,也顾不上衣服上属于他的气息,飞快地将湿透冰冷的风衣脱了下来,团成一团放在脚边湿漉漉的地垫上。然后,她展开那件宽大的作训服外套,将自己湿透的上半身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厚实粗糙的布料瞬间隔绝了湿冷衣物带来的寒意,那带着他体温的暖意,如同无形的暖流,迅速包裹了她冰冷的躯干,驱赶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外套很大,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袖子长得盖过了她的指尖。她将脸埋进带着他气息的衣领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救命的温暖,身体因为回暖而微微颤抖着,牙齿磕碰的声音渐渐平息。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引擎声和暖风声交织。
林晚裹在带着他体温的外套里,身体渐渐回暖,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越来越沉。窗外是狂暴混乱的雨夜世界,车内却是一个干燥、温暖、安全的狭小空间。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紧绷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时,车子似乎碾过了一个深坑,猛地颠簸了一下!
林晚的身体被惯性带着向前一冲,额头差点撞上前方的中控台!就在这瞬间,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快如闪电般伸了过来,稳稳地、隔着厚厚的外套,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将她失控前倾的身体牢牢地按回了座椅!
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量感,隔着衣物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保护意味。
林晚瞬间惊醒,心脏因为惊吓和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狂跳起来!她猛地转头看向顾沉舟。
顾沉舟的手在她身体稳住后,便迅速地收了回去,重新握住了方向盘。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才那只是条件反射般的保护动作。他依旧目视前方,侧脸冷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下颌线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一些。
“看路。”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解释,又像是提醒。
林晚的心跳依旧急促。肩膀上残留着那只大手隔着衣物传递来的、滚烫而沉稳的力量感,那触感如此鲜明,比昨夜指尖的擦碰更加首接、更具侵略性。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裹在身上的作训服外套,衣领上属于他的气息更加清晰地钻入鼻腔。
她不敢再看他,只能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雨幕依旧狂暴,但刚才那瞬间的颠簸和那只手带来的触感,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比暴雨更加汹涌。那枚抽屉深处的黄铜弹壳,在这一刻,仿佛被这雨夜车厢内的滚烫体温和无声守护,彻底煅烧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