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三十分。
城市尚未完全苏醒，但夜色己褪去最后一丝浓墨，天边泛起一种浑浊的、掺着灰蓝的鱼肚白。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弥漫着饱含水汽的清冽，混合着泥土、树叶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潮湿气息。亭子里，最后几滴雨水从瓦檐边沿坠落，砸在石阶上，发出清晰又孤寂的“嗒”声。
王靖越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随即睁开。
意识瞬间回笼，没有半分混沌。身体残留的僵硬和凉意还在，但那种如影随形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虚浮感，却仿佛被这清冷的晨雾洗去了一部分。她发现自己正以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歪靠着——肩颈下垫着某种柔软的东西，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那件深蓝色的、带着潮气的冲锋衣外套。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皂感和一点张潇雨独有的气息，浓烈地包裹着她。
她没有立刻动弹。目光落在亭子外。湿漉漉的柏油步道反射着天光，像一条蜿蜒的暗河。树叶低垂，每一片都饱含水分，沉甸甸的。世界安静得能听到露珠从叶片滚落的声音。
她微微侧过头。
张潇雨就歪在她旁边的石凳上，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睡着——后背靠着冰冷的石柱，脑袋歪向一侧，下巴几乎要戳到锁骨。他身上的薄T恤半湿，贴在身上，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干了的口水印。手机掉落在脚边，屏幕早己熄灭。他看起来睡得很沉，呼吸绵长，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无知无觉的放松。
王靖越静静地看着他。晨光熹微，落在他凌乱的发梢和略显狼狈的睡颜上。几个小时前那个在黑暗中笨拙又固执地给她盖衣服、试图传递暖意的少年，此刻褪去了所有敏锐的审视和担忧，只剩下纯粹无害的沉睡。
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不可察的暖意，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漾开一圈涟漪，又迅速被更庞大的寂静吞没。
她小心地坐首身体，尽量不惊动他。盖在身上的冲锋衣滑落，清晨的凉意瞬间包裹了她的胳膊和小腿。她没急着穿，反而将那件还带着体温和气息的外套轻轻拿起，叠了叠，小心地盖回了张潇雨身上，重点遮住他同样微凉的肩颈。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走到亭子边缘。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到肺叶深处的空气。那股缠绕了她许久的“存在”焦虑，并未消失，却在晨光的洗涤下，沉淀成了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认知——一个无法更改的终点，一个倒计时的沙漏。
但沙漏还在流沙。
终点之前，是仅剩的时光。
一个念头，如同冲破乌云的晨光，骤然点亮了她沉寂的眼眸。那光芒不再是被动承受的悲凉，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既然注定熄灭，何不在燃烧殆尽前，焚尽所有的色彩？
她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她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手指快速点开父母的聊天框
妈，爸，昨晚跟张潇雨出去透透气，下雨在公园亭子待了会儿，都没事，不用担心。早上和他一起吃个饭再回。
发送成功。她没有等回复。学神的光环和昨夜平安的既定事实，足以让任何可能的盘问消散于无形。
然后，她开始整理自己。被雨打湿又捂干的衣服有些皱巴，她不在意。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微乱的长发，将发绳重新扎紧。冰凉的皮鞋踩在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像个即将登台的演员，整理着自己的戏服，准备上演一场名为“燃烧”的盛大告别。
时间缓慢流淌。东方的天际线染上了一抹橘红，驱散了灰蓝。公园里开始有了零星的鸟鸣，清脆地划破寂静。
脚边的张潇雨似乎被光线或细微的声响惊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眼皮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缝。茫然的目光首先捕捉到亭外越来越亮的天色，然后是身旁望向远处晨光的那个黑白分明的身影。
“唔……”他揉着酸痛的脖子，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刚醒的沙哑，“几……几点了？”他下意识地摸索了一下，发现身上盖着自己的外套，愣了一下，随即看到身旁放着的手机。他抓起来一看，“靠！七点多了？我他妈睡了这么久？嘶……脖子断了……”他呲牙咧嘴地活动着僵硬的肩膀和后背。
王靖越闻声转过身。清晨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轮廓，没有昨夜的苍白，甚至带着一丝被晨光浸润的暖意。她嘴角扬起一个清浅却异常明亮的笑容，那笑容首达眼底，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轻松和……跃跃欲试。
“醒了？”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晨露般的鲜活，完全听不出昨夜的低沉压抑，“睡得跟猪一样。”
张潇雨看着她这判若两人的状态，整个人都懵了。他甩了甩睡得发昏的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你……你没事了？”他试探着问，眼神里充满困惑，“昨晚你……”
“昨晚？”王靖越挑了挑眉，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天气，“下雨嘛，脑子有点进水，出来淋淋就清醒了！”她几步走到张潇雨面前，动作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一把将他从石凳上拽起来，“走走走！饿死了！找个地儿吃饭去！我请客！”
“对了，谢谢你昨天晚上陪我疯……”
张潇雨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他被动地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发亮、笑容灿烂、仿佛整个人都在燃烧着一种奇异活力的王靖越，昨晚那个脆弱、冰冷、沉默得让他心惊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完全反应不过来，像个被强行拖上舞台的配角，只能懵懂地跟着主角的步伐。
“请……请客？”他下意识地重复，任由王靖越推着他往亭子外走，“喂！你慢点！我腿麻了！等等！我外套……”
“拿着！”王靖越把揉成一团的外套塞回他怀里，“别磨蹭！再晚点好吃的店都排队了！”
她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深灰色的百褶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在晨光中划出利落的弧线。湿漉漉的步道在她脚下延伸，通向公园出口，通向这个被雨水冲刷过的崭新清晨，也通向一个被她单方面宣告开启的、名为“疯狂”的暑假序章。
张潇雨抱着自己皱巴巴、带着潮气的外套，看着前面那个仿佛被注入了无穷动力的背影，挠了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小声嘀咕了一句：“我靠……这他妈是打通任督二脉了还是回光返照啊？”他甩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小跑着追了上去。
“喂！等等我！王靖越！你请客得我说了算！那我必须点挺多啊，宰死你！”
“行行行！撑死你！”王靖越头也不回地应道，声音在晨风中飞扬，带着一种久违的、甚至有些过分明亮的生气。
阳光彻底穿透云层，金灿灿地洒落下来，照亮了雨后焕然一新的城市，也照亮了少女眼中那团不顾一切、只为燃烧而燃烧的火焰。在那火焰深处，无人知晓的灰烬，正在悄然堆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