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衙，深宅后院。
知府汪兆铭的卧房布置得极为奢华。紫檀木的雕花大床挂着锦帐，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绒毯，博古架上摆满了精美的瓷器和玉器。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水香的气息。
然而此刻，这位杭州城的最高长官，却蜷缩在房间最内侧的角落里，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肥胖的身体裹在松垮的丝绸寝衣里，光着脚。
那张平日里带着矜持和威严的圆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恐惧，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和衣领。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尊半尺来高、纯金打造的弥勒佛像，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着冰冷的金身，似乎想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烛光下，金佛反射着晃眼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显得格外诡异。
“菩萨保佑…佛祖显灵…诸天神佛…护佑弟子……”他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喃喃低语，声音抖得不成调子。细小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死死盯着紧闭的雕花红木门板。
突然！
卧房紧闭的窗户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像是窗栓被无形的力量拨开了。
汪兆铭全身的肥肉猛地一颤！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他惊恐地张大嘴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瞪着那扇无声无息向内打开的窗户。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没有月亮。
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就那样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她站在窗边，背对着微弱的星光，整个人笼罩在房间内昏暗烛光投下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汪兆铭身上。
正是苏小小。
“啊——！”汪兆铭终于爆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怀里的金佛“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他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手脚并用地向后猛缩，肥胖的身体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女…女侠！饶命！饶命啊！”他涕泪横流，语不成句，双手胡乱地在身前挥舞，“不关我事！真的不关我事啊！都是张魁！是张魁那个杀千刀的逼我的！他…他势力太大，心狠手辣，我…我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不敢不从啊！女侠明鉴！明鉴啊！”他哭嚎着，声音嘶哑，带着摇尾乞怜的腔调。
苏小小没有动，依旧站在窗边的阴影里。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汪兆铭的哭嚎，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
“逼你？”那平静的语气里，蕴含的意味却让汪兆铭的哭嚎瞬间噎住。“逼你收下他‘代缴’的三千亩良田的‘孝敬’？每亩地，作价多少？一文？还是两文？”
汪兆铭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她知道了！他最后的遮羞布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撕开！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小小向前踏了一步，从窗边的阴影里走到烛光稍亮的地方。她抬起右手，指尖那点令人心悸的银芒再次亮起。她的目光扫过汪兆铭那张绝望的脸，落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博古架上。
那架子上，琳琅满目。其中一只天青色的汝窑瓷瓶，釉色温润如玉，在烛光下流转着含蓄而高贵的光泽。
苏小小的指尖，对着那瓷瓶的方向，轻轻一点。
无声。
只有空间极其细微的波动。
下一刻，那只精美绝伦的汝窑瓷瓶，连同它下方的红木底座，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博古架上只留下一块突兀的空位。
汪兆铭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块空位！那是他耗费巨资才得来的心头肉！
“还是说，”苏小小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转向博古架上另一件珍品——一尊温润剔透的白玉观音，“逼你收下他孝敬的前朝玉璧和东珠？那些东西，现在在哪儿？”她指尖的银芒，微微转向了那尊白玉观音。
“不！不要！”汪兆铭魂飞魄散，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他再也顾不得体面，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涕泪糊了满脸，朝着苏小小的方向疯狂磕头，额头撞击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我说！我说！女侠饶命！饶命啊！”他彻底崩溃了，声音嘶哑，“玉璧…玉璧我藏在…藏在书房东墙第三块活动的砖后面！东珠…东珠缝在我一件旧官袍的夹层里！都在府里！都在府里！我一分都没敢动啊！女侠明察！都是张魁那个天杀的！是他…是他硬塞给我的！他…他拿我家人性命威胁我！我…我不得己啊！呜呜呜……”他一边磕头一边哭诉，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那个己经变成尸体的张魁。
苏小小静静地听着他声嘶力竭的表演，指尖的银芒始终未曾离开那尊白玉观音。首到汪兆铭的哭嚎声因力竭而变得断断续续。
房间里只剩下汪兆铭粗重的喘息声。
苏小小缓缓放下了指着白玉观音的右手，指尖那点银芒悄然隐去。她没有再看那个如泥的知府一眼。
她的目光，扫过这间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卧房。紫檀木大床锦帐低垂；博古架上剩余的珍玩闪烁；厚重的西域地毯；角落里的金丝楠木大衣柜……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浸透了民脂民膏。
她再次抬起了双手，掌心相对，在身前虚抱。
嗡……
那奇异的空间涟漪再次以她为中心荡漾开来。这一次，范围更大，波动更明显。空气仿佛变成了流动的水面，光线在其中扭曲。
博古架上剩余的瓷瓶、玉器、古玩……在空间涟漪触及的瞬间，如同被投入强酸的泡沫，无声消融、淡化，最终彻底消失，只留下空空如也的格架。
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床，连同上面层叠的锦帐被褥，也在汪兆铭绝望而呆滞的目光注视下，寸寸消失！
沉重的金丝楠木衣柜、镶嵌着螺钿的梳妆台、红木的桌椅茶几……房间内所有值钱的、沉重的家具摆设，都在这无形的空间吞噬力场中迅速瓦解、虚化，归于彻底的虚无！
不过片刻，原本堆满奢华家具的卧房，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光秃秃的西壁，头顶的房梁，以及地面上厚厚的地毯。还有墙角那个在地、失魂落魄的汪兆铭，以及他脚边掉落的那尊金佛。
苏小小的目光落在那尊金佛上。
汪兆铭似乎被这目光刺醒，身体猛地一颤，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像护崽的野兽般猛地向前一扑，用肥胖的身体死死压住了那尊金佛！他抬起那张涕泪纵横、沾满灰尘的胖脸，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和卑微的乞求，嘶声喊道：
“我的！这是我的！金子！是金子啊！你不能拿走！不能！我…我用它买命！买我的命！女侠！求求你！放了我！我…我把所有的金子都给你！所有的！放我一条生路吧！”
苏小小看着他那可悲的姿态，清冷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她甚至没有走近。
只是对着汪兆铭和他身下护着的金佛方向，再次抬起了手，掌心虚按。
空间涟漪无声地拂过。
汪兆铭只感觉身下一空！那沉甸甸的触感瞬间消失了！他庞大的身体失去支撑，“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厚厚的地毯上。
他惊恐地低头，双手慌乱地在地毯上摸索。没有了！那尊金佛就在他身体底下凭空消失了！
“不——！”汪兆铭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点的绝望哀嚎！这最后的稻草也被无情夺走，彻底击垮了他。他瘫在地上，眼神涣散，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苏小小不再看他。她收回手，目光投向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悄然褪色，东方天际透出了一丝灰白。
该走了。
她转身，身影无声地融入窗外渐起的微茫之中。只留下这间徒有西壁的空旷卧房，和一个瘫在地毯上、彻底崩溃的肥胖身影。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汪兆铭涣散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一抹极淡的银光在眼前闪过。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嗬”的一声轻响。
随即，一股无法形容的“空”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仿佛他整个存在的核心，被某种力量轻轻抹去了。没有伤口，没有流血。
他那双因恐惧而圆睁的眼睛，瞳孔里的光倏然熄灭。肥胖的身躯彻底松弛下来，瘫在地毯上，一动不动。脸上凝固着最后的呆滞和茫然。
杭州城，终于熬过了漫长的黑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