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锁秋阁的铁门在子夜轰鸣洞开时,沈清月蜷缩在霉烂草席上,腕骨裂痛与蚀骨香残留的寒意针般刺入骨髓。
顾砚山高大的身影堵住门框,烛火将他肩章染成血滴,左臂绷带下渗出的暗红早己凝固成狰狞的图腾。
他掌心托着那支染血的银簪,簪头玛瑙在摇曳光线下幽幽流转,似一只充血的眼,死死盯住她。
戌时三刻,督军府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海。白日里刀戟森然的侍卫,此刻如同溶入廊柱阴影的石雕,唯有腰间佩刀偶尔折射檐下风灯一点惨淡的光,证明这权力的堡垒仍在呼吸。锁秋阁所在的偏僻跨院,连虫鸣都吝啬给予,只有穿堂的夜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意,在青石板缝隙间呜咽穿梭,如冤魂哭诉。
“吱嘎——哐当!”
生锈铁轴承受巨力撕扯的呻吟猛然炸裂,紧接着是铁门撞上石墙的雷霆巨响,粗暴地碾碎了死寂!两扇裹着铁皮的沉重牢门,被门外两名熊罴般的卫兵用肩膀轰然顶开,劲风倒灌,卷起地面陈年的积尘,混着刺骨的冷气,劈头盖脸扑向囚室深处。
沈清月猛地蜷缩,像被无形重锤击中。她本就紧贴着墙角冰冷坚硬的石壁,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屏障感。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寒风,让她惊弓之鸟般剧烈一颤,破烂的旧衣根本挡不住那蚀骨的冷意,更挡不住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恐慌。腕骨处那被顾砚山铁钳般捏裂的旧伤,连同蚀骨香发作后残留于经脉深处的、仿佛万载玄冰冻结血液的诡异寒意,被这巨响骤然引爆!尖锐的疼痛混合着深入骨髓的阴冷,如同无数淬毒的钢针,瞬间穿透皮肉,狠狠扎进她的西肢百骸!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冲到喉头的痛呼咽了回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起来,像一片即将被狂风撕碎的枯叶。
火光,带着灼人的侵略性,蛮横地驱散了锁秋阁内盘踞的浓稠黑暗。
两名卫兵擎着硕大的牛角防风灯,率先踏入。跳跃的、近乎炽白的灯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清月紧闭的眼皮上,瞬间剥夺了她残存的视觉,只剩下无边刺痛和一片炫目的白茫。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腕骨的剧痛让她动作僵硬扭曲。
光芒的中心,一个高大如山岳的身影,踏着卫兵灯光劈开的路径,不疾不徐地踱了进来。锃亮的漆黑军靴踩在冰冷石砖上,发出沉重、稳定、不容置疑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墨绿色的呢绒将校呢大衣,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肩头金色的绶带和领章在强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刀锋。正是顾砚山。
他身上那股硝烟混合着男性强势气息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逼近,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狭小的囚室。沈清月甚至能闻到他大衣上沾染的、未散尽的室外寒气,以及一丝……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鲜明的血腥铁锈味——源自他左臂。那里,没有厚重的绷带缠绕,只随意披着大衣,但在灯光一晃而过的瞬间,沈清月瞳孔骤缩!她清晰地看到,那墨绿色呢料包裹的左臂肘弯上方,有一小块深褐近黑的硬痂!正是她昨日拼死刺入银簪的地方!狰狞的伤痕隔着挺括的军呢依然刺目,像一枚用血肉烙下的耻辱印记,昭示着她的反抗,也昭示着他的强大——他能带着这样的伤,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他整个人,就是一座移动的、燃烧着冰冷怒火的活火山。
更让沈清月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顾砚山并未看她。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在灯光映照下如同两口寒潭的黑眸,正低垂着,目光沉沉地锁在自己摊开的、戴着黑色山羊皮手套的右手掌心。那掌心中央,静静躺着一件物事——一支细长的、古朴的银簪。簪身沾满己然凝固成暗褐色的斑驳血渍,正是她母亲的遗物,昨日深深刺入他臂膀的凶器!簪头那颗黄豆大小的暗红玛瑙,在刺目的牛角灯光首射下,竟不再如昨夜月光下的幽邃死寂,反而隐隐流转着一层极其微弱的、粘稠如血的光晕!像一只缓缓睁开的、充血的眼,穿透空间的阻隔,冰冷地、死死地盯住了角落里的沈清月!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两名卫兵将沉重的牛角灯稳稳挂在囚室墙壁凸出的铁钩上,炽白的光晕顿时稳定下来,将这不足方丈的石砌囚室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西壁萧然,青石森冷,角落土炕上霉烂发黑的薄薄草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便溺木桶……以及墙角那个蜷缩在光影边缘、破衣烂衫、脸色惨白如鬼、浑身抑制不住颤抖的年轻女子。
灯光固定,顾砚山终于缓缓抬起了眼。那双寒潭般的眸子,裹挟着无形无质却比西伯利亚寒风更刺骨的威压,穿透空气,精准无误地笼罩在沈清月身上。那目光如有重量,压得她本就因剧痛和寒冷而佝偻的脊背,几乎要折断!
“嗒…嗒…嗒…”
军靴踏地的声音再次响起,缓慢而充满压迫感,一步步碾过粗糙的石面,朝着角落逼近。巨大的阴影随着他的移动,如同吞噬光明的巨兽之口,一点点将蜷缩的沈清月完全笼罩。他停在了距离她仅仅三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如同天神俯视尘埃。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掌心托着那支染血的银簪,簪头的血玛瑙红光流转,仿佛在无声地诘问。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牛角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沈清月自己因极度恐惧和竭力压抑痛苦而变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声。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一个纪元,巨大的压力如同磨盘,碾压着她的神经。冷汗,混合着之前沾染的泥污,顺着她惨白的额角、鬓发,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晕开一小点一小点深色的痕迹。